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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贾敏到了名为“静心居”的林老太太的上房,早有机灵的小丫鬟打起了帘子,又弓着身子行礼,满脸堆笑地唤道:“太太来了”。
贾敏微微点头,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目不斜视地进了林老太太惯常起居的右边的一间大花厅里。
林老太太已经梳洗衣着好了,坐在一张宽大的填漆描金嵌螺钿的美人榻上,靠着个麻姑献寿的秋香色锦缎靠背引枕,正闭着眼睛由着个小丫鬟儿用美人锤轻轻捶打着腿儿,唯有手中捏着的一串佛珠有些微微的晃荡,也不知道是真睡了还是怎样。
贾敏便放轻了脚步,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去,等一会儿再来,那林老太太已经睁开了眼睛,见是儿媳妇来了,便慈和地说:“哟,是你来了,来,这边坐。”
贾敏笑道:“儿媳来得不巧了,叨扰了老太太的清修。”
林老太太“恪绷艘簧担骸澳睦锸窃谇逍蓿吭窃诖蝽锒u庑┨煲膊恢趺矗鲜欠咐А2牌鹄疵灰换岫陀志醯美r恕!
贾敏告了座,笑着对林老太太说:“春困,春困,春天到了,就是有些精神不好。看老太太今儿一早起来就犯困,想来也是因着节气的缘故了,故而儿媳昨儿就跟大厨房说了,叫他们给老太太来些个提神醒气的东西来吃。我琢磨着老太太早上喜欢喝一碗燕窝粥,便叫他们不用清水,换成泡了甘菊花的水来下那燕窝。菊花明目,又提神,配着燕窝一起吃着也香甜。另外配了个素炒枸杞芽儿的小菜,也有提神的功效,一会儿就叫他们给您送来。”
林老太太素日原是爱她这行事说话一丝儿规矩不错的大家风范,要仔细轮起来,这媳妇儿还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家世好,模样好,规矩好,知道孝敬公婆,只除了不能子嗣这一项不好之外。
可是,就那一项不好,偏偏就能抵得过所有的好去。
林老太太淡淡地说:“你想得周到,倒是费心了。”
尽管婆婆如此冷淡,贾敏也不好转身就走,少不得又搭讪着说:“看这天气热得倒是快,儿媳屋里的几个丫鬟昨儿还嚷嚷着说热,说是要脱了夹的呢,我再三地不准,‘春捂秋冻’,这气候反复无常地,衣服脱得快,容易招病呢。老太太如今是有了春秋的人,更要注意着穿脱的小事,不然,着了冷热,叫老爷还有阖府上下都焦心,倒是我们府上的大事呢。所以,儿媳闲来无事,给老太太做了个坎肩,就是在这等天气无常的时候好添加个冷热的意思。”
说着,贾敏便使了个眼色,那大丫鬟翠烟弓着背上来,打开手上的一个大包袱,将里面包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原来包袱里面包着的是一件银灰色羽缎,镶着一圈儿齐崭崭的黑色“一斗珠儿”的坎肩儿。
林老太太原是经历过富贵,识得些贵重东西的人,一看就知道镶嵌了这一圈儿的“一斗珠儿”该是花费了不少银两。说起来,这“一斗珠儿”虽然是羊皮,却不是普通的羊皮,乃是原产自“罗刹国”(即俄罗斯的西伯利亚)的母羊肚子里的胎羊头顶上那一圈儿毛,因为弯曲的弧度恰似一斗珍珠,故名“一斗珠儿”。又因为一匹胎羊头顶上才刮得到一点儿毛,故而这“一斗珠儿”的皮毛价格远在黄金之上。林老太太见这坎肩儿用了这么一大圈“一斗珠儿”,想来贾敏会破费不少,又是亲手做的,算得上是儿媳妇的孝心虔诚。
林老太太一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命一旁的丫鬟收了,说:“到底还是你心细,这知冷知热的,比我那儿子还强呢。”说着,便笑将起来。
贾敏更是笑得春风般和煦,说:“老太太谬赞了。孝敬公婆,原是儿媳的本分。”
林老太太便留贾敏一道吃早饭,贾敏当然不会推辞,正想着要和婆婆亲香呢,便一起等着丫环婆子们将桌子布好,用食盒将各种小菜、糕点、饭食等物运来,又一一盛放在花厅侧边的一张红木八仙桌上,少顷,又有丫鬟们端了漱盒乃至布巾等物来伺候林老太太和贾敏漱口净手,才好进餐。
谁知道贾敏刚刚才亲自去盛了一碗菊花燕窝粥,奉于林老太太面前,林老太太接了,正用着一只玉瓷的调羹往口内送呢,就看见那两岁多的默哥儿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咧开小嘴唤“奶奶”,身后一群丫鬟婆子们跟着进来,都在后面说:“哥儿小心,别跌着了。”
林老太太见了他就喜笑颜开,将手里的碗一推,张开手臂说:“哎呦,我的小宝贝儿,过来,叫奶奶抱抱。”
将默哥儿搂在怀里,林老太太又软着声气和他说话,问他“早上吃了几碗饭饭?”“那日奶奶给的那个玩意儿喜不喜欢”“晚上几时睡的?”之类的话,那默哥儿便由着孩童的性子,一直搬着林老太太的脖子咿咿呀呀地撒娇,叫贾敏旁边陪着,脸上笑得僵硬,心里一阵腻歪:好不容易才和婆婆说上了几句热络画儿,又被搅合了!
贾敏看着这默哥儿越看越碍眼:不过是个庶出的哥儿罢了,老太太哪里就疼爱成这样?简直是失了体统!简直是娇惯得不成样子!
一会儿,梅姨娘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了,先问了林老太太的安,又给贾敏福了一福,娇滴滴地说:“给姐姐请安。原说要去姐姐那里请安的,偏生昨晚上睡得迟,竟然耽误了。好在在老太太这里遇上了,也是一样的。”
说完,扬起两道弯弯的娥眉,朝着贾敏似笑非笑。
贾敏一听她这一番话里有话,便心里暗自气恼:正经该叫我“太太”罢。好个没规矩的小贱人,仗着生了个儿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谁和你称姐道妹的?就凭你也配得上?
想着林老太太爱屋及乌,必是有所袒护,贾敏不想跟这微鄙的梅姨娘在人前争执,便只好不在这“姐妹”的称呼上挑刺,含糊了过去,也没答应她。
梅姨娘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掩住了嘴角微露的不满。
林老太太听见梅姨娘说晚上没睡好,便逗着默哥儿说:“肯定是你这个小淘气闹得人睡不好觉觉的,是不是,是不是?”又挠着默哥儿的痒痒,叫那孩子笑得“格格”地。
一旁的丫鬟婆子们也跟着凑趣儿,注意力全转到那“小淘气”的身上去了。
梅姨娘此时却胆大地看着贾敏,平日里柔媚得拧得出水来的杏眼里跳着一小簇挑衅的光,说:“昨儿倒怪不得默哥儿闹得我,他一早就睡着了。”
说完,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笑。
别人都不理会,尽都随着林老太太去逗默哥儿去了,唯独贾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梅姨娘的意思。
换句话说,不是默哥儿闹的,是默哥儿的爹爹闹的。
再说得明白点,就是贾敏那风度翩翩的探花郎的夫君,昨晚上与这面容姣好,实则粗鄙的梅姨娘滚了炕头,还闹得她次日都不能正常起床了。
春宵帐底卧鸳鸯。
贾敏就是个泥人,此时也不禁要冒火,何况这梅姨娘还当着众人戳她的肺管子?正待开口,贾敏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眼前就有些发黑,身边的喧嚣也似乎在离她远去似地,只看见梅姨娘似快慰又似惊慌的眼神在面前放大。
终于,贾敏脸色苍白,捂住心口,身子往后一仰,就倒了过去,惊得丫环婆子们都叫唤了起来:“太太!太太不好了!”
林老太太的上房一下子乱成了一窝粥,林老太太忙命奶嬷嬷将默哥儿抱走,一群人围上来看贾敏,翻眼皮的翻眼皮,掐人中的掐人中。
林老太太便说:“现在不宜搬动,就先将太太移到我那边屋子里去歇着。唤大夫来。”
“另外,”林老太太想了想,说:“旺福,你马上骑马去老爷的衙门一趟,跟他说了此事。”林老太太原是想着儿媳既然是在她屋里出的事,不叫儿子知道不行。
本来正在衙门办公的林海听了家人赶来的禀报,吓了一大跳,贾敏虽然素日身子不太康健,但是这种突然就厥过去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不可大意,便忙丢下手里的卷宗,又告了个假,出了衙门,林海又有了主意,想着外面请的大夫未必拿的准,不如命人拿帖子去请那往日太医院退下来的原刘御医。交代妥当了,林海便骑上马,急急往府里赶去。
贾敏早就被挪到林老太太的一间厢房里躺着,这时候倒是醒着的,只是面色苍白,一脸憔悴。
林海赶过来,坐在她床侧的一个绣墩上,眼瞅着贾敏,关切地问:“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就厥过去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贾敏只觉得心头涌过千万句话,在林老太太这里人多嘴杂,却是一句真心话也不能说,一时急怒,便觉得喉头处滚过一片恶心,十分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原刘御医来了,见了如海,略微寒暄了几句,便道了声“恼”,进去隔着帘子给贾敏把脉切诊。
刘御医把了脉,听了诊出来,林如海便忙迎了上去,问:“孟琴兄,不知拙荆所患何病,要不要紧?”
刘御医摸着一把山羊胡子,呵呵笑着说:“如海兄,小弟要向你讨一杯好酒喝了。尊夫人……乃是喜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