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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帝这样的小憩,着实花上了好些时间,冯智只怕皇后等着时间长了,等魏帝醒来又是要责怪的,便忙亲自引了皇后去了西配殿。
他真的是太累了,本已然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收到密信后的彻夜难眠,早朝上的有意试探,他太需要休息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才能再有精力被政事烦心,若不是倚靠着睡着的时候,身体正压着自己的手臂,许是这一眠足能睡到明日了。
魏帝搓揉着自己的左臂,舒展着筋骨。冯智见着,忙麻溜地服侍起来,嘴里念道,“奴才就说,这清宁王妃敬的龙涎香果然是好东西,陛下这会儿可觉得舒心?”
魏帝嗤了他一声,徐徐道,“你啊你啊,专会为那几个孩子说话,简直比皇后还唠叨。”
魏帝这话说着,却绝对不是责怪冯智的意思。冯智从不只为一个人说话,也几乎不说皇子的是非,素来提及也只是挑了皇妃们的孝顺心思来说,再多也不过是敬献了的什么东西好,这样不打紧又窝心的话,魏帝向来喜欢,也就随了他说。
魏帝说着,正巧想起梦君,便问,“皇后呢?”
冯智手上功夫没停,答道,“皇后娘娘早到了,见陛下睡得香甜,不忍打扰,奴才只得请娘娘安置在西配殿。”
魏帝点了点头,显然是对这样的安排很是难以,嘴上又说,“还不赶快着人去请。”
冯智应了声,冲着半近半远站着的安子使了个眼色,安子也就明白退了出去,去请皇后了。
梦君被安子引进殿中,又和魏帝说了许久的话,左右也不过是前线战事一切安好,十四十五无虞这样的事情。梦君虽然也是心下有疑问,却只当作从来不知,反谢了魏帝的用心。魏帝传了午膳,说是要与梦君共用,以弥补前一夜爽约,梦君也当作是平常小事,不打探缘由。
午膳间,魏帝又闲来问起老十二来了,没个由头,却也在情理之中。
“子纩这几日下了朝可有去椒房殿,向你请安?”提的漫不尽心,又是说到子绛后的顺势而为。
“瞧陛下这话问的,哪里会没来过呢?”梦君说着布了两道菜,搁在玉碟里,口气中更多了一抹娇俏,“只是这孩子,我一与他说起成婚的事情,他便忙躲着跑走了,简直是比绍儿还过分,就好像这事儿和瘟疫一般可怖,可是陛下您说,哪有为娘不希望自己儿子早点成家的,说来真是堵着臣妾心中难受。”
魏帝猛然听到梦君提及子绍,心中微一震,却见得梦君自个正吃着,只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便道,“他这性子,是洒脱了惯的,怕娶了妻又拘着他,你也就随了他吧。”
“陛下都这样说了,偏帮着纩儿,那臣妾还能说什么?”这话说来带着小女人的娇嗔,却也只是一扫而过,这样的模样毫不拖泥带水,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漫不经心的收敛,松紧得宜。
魏帝爽朗笑起来,称道,“你也别生气,朕不会不向着你的。”说罢,停了停,拉过梦君的手,继续言说道,“等绍儿和绛儿回朝,朕再擢封他们亲王之位,你就等着享福吧。”
梦君心下已经了然,说道,“陛下,他们是您的儿臣,是儿子,更是臣子。既然为臣,为君分忧便是他们的责任,又岂会指着陛下的恩赏,才肯费心劳神。”
这话魏帝听了很是受用,倒是心头心念一转,想起了一个人。
“这话儿,也就你说,朕还能信,换了旁人——”
梦君知道,魏帝话中这“旁人”指的是谁,偏打断了说道,“哪有什么旁人,六宫之中都是陛下的嫔妃和骨肉,谁不是一心向着陛下的。”
“朕的骨肉——”魏帝哼了声,不屑地说道,“朕的每个孩子生来都是都是一样的,可你看看老五,全被他那个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娘给教坏了。朕现在每日在正阳殿看见他都觉得心烦,蛇眉鼠眼——”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梦君堵上了,只道,“那事都过去十多年了,豫嫔妹妹也受了罚了,陛下就别翻出来,老想着心里难受。其实,这事要说起,也有臣妾不好,那时候长信宫里孩子多,臣妾也是疏忽了纾儿,没能帮着陛下多照看这孩子,不然,纾儿即便是比不上太子贤良,至少也不会让陛下烦心,不是?”
太子贤良?这话魏帝心里反而听得更是心毒了,可是他却是打心底认定了,梦君是不知情的,她这话是作为一个养母说的,说得心疼,说得关爱,他又哪里能怪罪她什么。
微妙的神情变化和话语中的起落,一点一滴都没有落下,全藏进了梦君心里。
玉奴一路跟着,一路听着看着,却也是心下记着,不说话的。一直从太英殿中出来,回了椒房殿,屏退了众人,她一人为梦君脱簪更衣的时候,才敢小心仔细询问。
“娘娘,陛下今日特意宣了您去,却也没说什么要紧事情,就连王爷——”她缓慢地问,没有什么奇异神情,平和不失规矩。
“陛下是心疼了。”梦君回答道。
玉奴听得清楚,心里更清楚,皇上提起子绍和子绛,不过就是依着塘报,如实和梦君说了,没有多余的话,亲王的位份,也并不是梦君真正想要的,可就皇上起了的这份心疼,才是最打紧的。有了这份心疼,就是多给子绍的一个护身符,皇上会自然而然的多信他一分,也就会多厌弃子缊一分,只要时机成熟,再轻轻一推,子缊,就再不是东宫的主人了。
青琁自从确认哲暄离开,便慌忙换了衣服来见皇后,如今梦君才回,她的辇轿却早到宫门外面。
椒房殿里一个轻快明亮的丫头匆匆跑了来,小声与玉奴说着什么,随后便退了出去。玉奴也不敢耽搁,绕过前殿,进了梦君的卧房。梦君才预备着午睡,却见得玉奴面色略有焦急,问道,“怎么了?”
“娘娘,太子妃进宫了,正往椒房殿来。”
今天不是朔望,太子妃也就自然没有依例进宫的必要,既然来得匆忙,必定是有事的,梦君问道,“可有说,何事吗?”
“说是清河王妃跑去找十五爷了。”
“什么?”梦君这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的,玉奴的话如冬日里的惊雷,来得莫名其妙,却不是毫无根据,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赶忙从床榻上下来,穿了鞋,匆匆要往外走。
玉奴知道梦君是有些慌了神的,忙拦住了梦君。
梦君真是被急糊涂了,自己暗自也埋怨,埋怨自己,也埋怨哲暄。她自打封后大典那日再见哲暄的时候,只觉得这孩子乖巧胜过初嫁之时了,还以为是王府生活收敛了她的性子,哪曾想,竟然还同正阳殿大婚时候一样,做事莽撞任性,完全不计后果。梦君到还不是担心别的,只是现如今夺嫡一触即发,只怕她这样的性子是要连累了十四十五兄弟两吃亏的。
玉奴拦下了梦君,一来也是还未曾为梦君换好一身外装,二来也是有刻意让梦君缓和一下情绪的意思。玉奴心里知道,孩子,是梦君这个做母亲最大的软肋。
青琁到了的时候,梦君已经换了一身绛紫深衣,烫金镶边,端庄典雅,还是原本那个无论风云如何搅动,依旧宠辱不惊的皇后。
“儿臣请母后安。”
即便是来的心急,青琁的礼数俱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是她与哲暄这对亲姐妹最大的不同,梦君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不悦,她到底希望纳了一个这样温和有礼妃子的人,是自己孩子。
“起来吧。”说罢,伸手微托了托,算是示意了,而后便坐回后位,淡然从容地等着玉奴给青琁斟茶,退了出去,才缓缓问道,“你这么着急来,所为何事又没头没尾地说不清楚。”
青琁恭敬地颔首施礼,道,“前儿清河王妃来东宫与我叙话,晚膳席间,听闻前方战事反复,所以心下不定,当即就求了太子殿下,说是想去找十五弟。殿下没答应她,哪知道,今早我再遣人去请,已经出城了。”
梦君算是清楚知道了前后因果,倒是不慌张了,气定神闲地饮茶,故意凉了青琁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倒也别急,我听子绛说过,暄儿这孩子,剑法了得,又有轻功,这一路去归州,又都是大魏的地界,想是不会有事的。”
“可是母后——”青琁着急,却不是这样想着。
梦君知道她的忧心,只挥手把她的情绪按了下来,说道,“我知道,你着急,其实我也担心。子绛很是喜欢暄儿,看重她,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看重她。”
她这样说着,倒是真能先安抚下青琁,然后才缓缓继续道,“这样把,我即刻去太英殿见陛下,把这事情告知与他,看看陛下如何圣裁,你觉得如何?”
梦君直言相问,倒是让青琁不好拿主意了。她呆在东宫,也是束手无策,这才听了妙菊的提议,进宫来见皇后,如今,她反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见了皇后,实言相告,显然就等同于直接告知了皇帝。哲暄无旨离京,乃是大罪,如果梦君真为哲暄着想,就不能求问皇帝,可是哲暄领罪,想要不祸及子绛,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北郡战事大获全胜,也最多不过将功赎罪罢了。
青琁一时琢磨不投梦君的心思,所以话在嘴边也就卡壳了。
梦君看着她嘴角微张,明显是心中有话说不出口,自然也就猜到了青琁的想法,有些事情她总是不能和青琁说的,青琁的背后是子绍入主东宫最大的绊脚石。
她这会儿心下已经安定,细细纠察这事情的前后经过,她猛地发现,哲暄的离开若是运用得当,不但不会害了子绍,反而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未可知。梦君停了停,走下凤位,走至青琁,慈爱的笑逐渐浮上面庞,用充满关怀的口吻说道,“你放心,暄儿这孩子有情义,才会追随绛儿的,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梦君的手搭在了青琁的肩上,没有再多一句话,她用她为母多年的心意,看着眼前自己其实很喜欢的媳妇,尽力安抚着她,终于得到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哲暄自从泰安出城,一路是不敢停的,她虽然从未从军,但军中见闻也是多少听子绛说起过的,不敢耽搁只是怕军队征战,迁军至别处,因而不眠不休连走了三天,几乎是把白蹄马的半条命都跑没了,才在三日后的夤夜时分到的归州。
归州因战,早已是城门紧闭,更别说如此深夜,本就是叫不开城门的时间。
城楼上巡夜的士兵见得官道之上有人踏马而来,也顿时警觉起来,十数个弓箭手一字排开,打着火把探照着。
“来着何人?所为何事?”
城楼上一个统领模样的军官冲着哲暄问道。
“在下奉太子殿下之令,前往征北军中传信,尔等还不快快放行,误了太子殿下大事,你等可担当不起。”
哲暄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城上之人显然是半信半疑,却又听得太子名号,不敢擅动,复问道,“你既奉命而来,难道不知归州因战已经全城戒严了吗?所有来往之人,没有虎符或是令牌,一概视为通敌,当即拿下。”
哲暄明白他的意思了,随即从腰间摸出子缊的令牌,高举喊道,“令牌在此。”
果然有人从小门而出,复验令牌,确认无误,方才迎了哲暄进去。原在城上与哲暄喊话的军官这才看清了,来人虽穿着身男装,却绝对是个女儿身,不禁要疑心的。
哲暄自然也是知道,便当即解释道,“我是清河郡王妃,柔然公主郁哲暄,得了太子殿下允准,往征北军中传信。”
她这一说,周围一众兵士全听得傻了眼,难免又是上下打量着哲暄,和随行的秋岚,面面相觑,碎碎细语。
那军官先是一怔,等着反应过来,连忙施礼,自报家门道,“在下归州守军左翼营百夫长唐鑫见过王妃。”
他这一跪,倒是引得众人皆跪了下来。
“快请起。”哲暄只是说着,并不亲手请他起来,她心中还盘算着事情,便道,“我需要你帮我几个忙。”
“但凭王妃吩咐。”
哲暄见他爽快,很是满意,“好,我要两件铠甲,还有,给我的侍女换一匹马,帮我探听清楚,征北军现驻于何处。”
“是。”唐鑫答道,“征北军现于平凉城中,如今正欲挥师伏尔部。王妃可至太守府稍坐,饮茶休息片刻,铠甲和马匹,在下即刻便派人交予王妃。”
哲暄出来素日,只当心一路不顺,如今,子绛越是在眼前,她越是着急想要见到他,哪里还能停下来,去什么太守府安坐,便说道,“不用了,你直接派人带我出城,让为我们送铠甲和马匹的人,直接去往北城门口就是。”
唐鑫没想哲暄如此着急,也只能依了她的安排,一一去做了。
归州往平凉,一路都是战后的荒凉景象,还有没打扫过的战场,遗留着满是鲜血的尸体,在夏日开始发出难闻的臭味。
哲暄已然是累了多日的,闻着这样的味道,险些把胃里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要重重捶上几拳,才可以松快些似的。
秋岚在一旁看着,难免也是要关切问的。
哲暄只是摇头,并不评价,心下暗暗想着,只要到了平凉城,见了子绛,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平凉,是一座风格像极了柔然风情的外藩城镇,城镇很小,外间的平原却是很大的,哲暄突然有一种情绪涌上心头,这是出嫁以后最强烈的一次思家之情,在一座从未到过的地方,想起了自己的父汗,过世的母妃,和素来恬静美好的明安。
她不知道怎的,脑海中闪过一路上看到的尸体和斑驳血迹,想着子绛会是如何,不安席卷着全身,在胃里翻腾里大浪,一阵一阵地拍向胸口,难受地愈发厉害了。
“娘娘撑着,很快就会见到王爷的。”
秋岚说着,哲暄知道,她是把自己一路上的点滴全看在眼里了。
白蹄马又走了些许路程,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小丘上扎满营帐,火光通明,哲暄知道,她要寻得人,她这一路的奔袭都眼见得要有了结果。
哲暄到征北大军营帐外的时候,子绍正和子绛商讨攻取伏尔部的策略,只见得子绍长史马巍来报。
“王爷,营外来了三人,自称是奉了太子殿下的令,到军中传信的。”
“太子!”子绛诧异不已,转头问了子绍道,“会是密信的事吗?”
子绍只直直瞪着马巍,没有说话,他在判断着,须臾,对着马巍说,“带上来吧。”
马巍得令出去,子绍不忘交代道,“不许动粗。”
子绛还坐在胡床上,穿着一身轻便的圆领青白戎袍,低头并不看帐外,只是静静等着这个自称是子缊所差遣的人。
营帐的门帘被马巍挑起,子绛的眼里开始撞进一个身着普通兵士铠甲的人,他可以清晰的看清他的下半身,没有半点异常,也就没有抬头,只是低着眸,准备好好聆听子缊的教诲。
除了马巍,营帐内,再没有哲暄不认识的人了,她心下安然,知道身旁这个不抬头的人,就是她挂怀了这么久的子绛,是他,他还在,没有受伤,这些于她,便是最重要的了。
哲暄摘下了帽子,喜不自胜,她赶了这些日子,一直不眠不休,也不知是不是中暑的缘由,这几天来又恶心得厉害,便更是吃不下,却从没觉得疲沓。看到子绛,站到他的身边去,成了她唯一的信念,为了这个念想,她真可以不在乎吃,不在乎睡,不在乎任何东西,直到这一刻,奔腾而出的眼泪,冲刷过她灿烂如春的笑颜,滴滴落下。
子绛只觉得来人不说话,又发着哭笑不得的声音,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目光迎了上去,正与哲暄四目相对,一时意外突入袭来,欣喜欲狂,不知该责备好,心疼好,还是该搂入怀中好,也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站了起来,动弹不得了。
马巍见状,也算是知道来者何人,望了子绍一眼,见他点头,也便就退了出去。
“怎么是你?竟然是你?”子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扶住了哲暄,反复看着,生怕她一路前来,什么时候磕了碰了或者伤着了,可嘴里却喃喃责怪着,“谁让你来的,你不知道前线有多危险吗?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给我个消息。”
他一连几个问题抛了出去,哲暄答不上来,只是望着他,用她温柔如水的眼神,憔悴不堪的眼神,就那样直愣愣盯着子绛看。那样的离愁别绪过后,那样的失而复得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他,拨云见日的安慰融化在深情中。
她的满面疲惫诉说着一路的风尘仆仆,她的柔情,她的坚毅,他都知道,是为了他自己。
子绛再难支撑住,一把抱过哲暄,顾不及坐在帅位上的子绍会投以怎样的目光,顾不及跟在哲暄背后的秋岚,会有怎样的动作,他只想把这个女人抱进自己怀里。
哲暄是说不出话了,秋岚在背后一一回答着,“王爷可别怪娘娘了。娘娘这一路也不知受了多少苦,白天赶路,夜里也赶路,几乎都是没有什么安寝的,这才在三天里赶到军中。睡不好也就罢了,吃也吃的不好,一个劲的吐。奴婢劝着,娘娘也不听,只是说,怕王爷随军又不知转战何地就,就麻烦了。”
子绛听了,不知心下多少个心疼,他并不在乎秋岚现在是以怎样的身份这样说话,他知道这是实话,只是把哲暄搂得更紧了,宽厚的手掌落在她冰冷的铠甲上,那样用力,似乎要把哲暄完全融进自己怀里,幻化成同一个人才最好。
哲暄的眼泪开始慢慢止住了,她被子绛抱得有些疼,那是不合身的铠甲硌着身体的疼痛,可她没有吱声,这样疼痛是子绛就在身边的证明,她疼得安心。直到胃里又是一阵的翻江倒海,她才不得不,从子绛的怀里抽离开来,慌忙跑到帐外,恨不得把胸膛里的一口酸水全呕出来才舒服。
子绛担心,跟了出来,见得哲暄难受,更是相信了秋岚刚刚的话。
“究竟是怎么了。”子绛关心地问,却又束手无策,不免紧张,“怎么会这样?”
哲暄这会儿已经缓和了下来,顺了两下气,一手搭在子绛的手上,慢慢抬起眼眸,刚想开口说什么,身下一软,栽在了子绛怀里。
等着哲暄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是大亮了,她本能地四处看了看,自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床不大,也不柔软,却让人睡得很安稳。微侧了侧头,哲暄发现枕在自己头下的,竟然是子绛贴身的棉袍,正是洗的干净的,闻起来还依稀透着一股太阳的味道,温煦,踏实。抬眼看去,这不大的帐内,有一张简易的书桌,撑着几张胡床,再远点,悬着一张地图。
这便该是子绍的将帐,她心里想着,他不在,许是去练兵,或是去了子绍的帅帐吧,也便自己下了床,往外走。
帐子的门帘被放下了,显然是主人不想被人打扰的意思。哲暄含着下巴,偷笑着,自己挑了门帘,正欲出去,却见得子绛匆忙赶回。
“谁让你起来的,还不快去床上躺着。”子绛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正声说道,话出口,见得哲暄失落样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说重了。那尴尬的样子,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耳光。
“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都睡得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哲暄抿着嘴,扯着酒窝,笑得浅而温柔,如细水长流般沁入子绛的心窝。
他近前一步,一把抱起了哲暄,又回到营帐中去了,嘴里还拿捏着语气,生怕话又说重了,“你太累了,这几日你在军中,不准乱跑,要好好休息调养。”
哲暄被子绛一把抱起,还没缓过神,只得把手牢牢勾住子绛的脖子,嘴里不服道,“我没事,许是昨晚太累了,又受了暑气,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子绛打断了,“你不是受了暑气。”
哲暄正奇怪,子绛继续说道,“我让权善才来给你看过了。”他慢慢说着,深吸了口气,郑重其事道,“暄儿,你身孕了。”
有身孕!哲暄像是没听清子绛说话似的,愣在了他怀里,却又骤然明白过来,刚想开口确认,子绛又继续道,“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你自己居然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娘的。”
哲暄却是还没反应过来的,平平静静地躺在子绛的怀里,听着他一句一句嘱咐着,“你要记着,不可以受累,好好喝安胎药,好好吃饭睡觉,把身体养好,把这几日疲劳的伤损都找补回来。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孩子,为了我,不可以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他把哲暄安安稳稳地放回床上,坐在了她的身旁,宽大的手掌捋过她的鬓角,“我已经和哥哥说了,等过两天,军中有塘报送回的时候,我让人护送你回去。军中条件毕竟差,汤药饮食都跟不上,权善才说,你现在胎象不稳,又害喜的厉害,可是小心的时候。”
哲暄慌忙抱住了子绛还留在自己脸庞旁的手,乞求着,“不要!我不要回去。”
子绛看着她,他的本心又哪里真的想赶她回去呢。
她的到来,像是一个意外收获的礼物,其实,他又哪里舍得与她分开。如今,她又是带着小礼物来的,那是他们的结晶,是他一生爱和思念的延续,他失去过一个孩子,纵使自己并没有那样深爱那孩子的母亲,眼前,他更是不能失去与哲暄的孩子。可眼前的烽火狼烟的战场,还有最后一场决定胜负的硬仗在等着他。
哲暄看得出他的为难,她借着子绛的手,重新坐了起来,腾出一只手,按在了小腹上,弱弱道,“我没想过,这个孩子竟会在这样的时间到来。可是他还是来了,他知道我们被纷扰的事情消磨了力量,所以他着急给我带来力量了。”她笑了,同所有的母亲一般,那样的笑颜多了一份慈爱,多了一份勇敢。
子绛只觉得眼前人越发看不透了——她的人性,活脱,还在眼前,她的机敏,煎熬,都还在昨日,有温情,却坚忍如韧,刚毅如铁。
“我知道,你们准备打伏尔部了。”哲暄说,“出来前,听太子说过,你们受了抵抗,甚是顽强,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我也知道你在为难什么。”
是子缊设计让哲暄出来的,子绛知道了,却不知形容心里有多火,他能从哲暄的话中,听出她的不安为何而来。
“我知道,我这趟来得太突然。原本,我也想和尹禄商量一下,可是我按着约定的方法约见他,可他没有赴约,我没办法久等,所以才匆忙带了秋岚出来。”她顿了顿,把自己的盘算,所有的思绪,大致说与子绛听。
也只要这样,子绛便也就明白了。她带出秋岚,把最危险的人带在身边才最安全。了然了,就越发觉得她做事情周全,不免也是要点头赞同的。
“你们谋事,我没有能力左右了,我原想着,尽我所能,至少保全长姐也就是了。可是当我知道你或许有危险,我是真的坐不住。”她的一行泪流得正是时候,流得恰到好处,伴着不轻不重缓缓说来的心绪,一点点,左右了子绛的决心,“我知道,我在这里会让你分心,但是以我的身手,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保护我们的孩子。我不求胜,我只要能与你相随。既然嫁给你,认定了你,我这一生就注定了要与你荣则同荣,辱则同辱,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所以即便是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誓言,比起婚书上的十六字更刻骨铭心,却不是子绛想要的。他用极快的速度,捂住了哲暄的嘴,“不许你讲这样的话。”他温和说来,哲暄知道,子绛开始动摇了。
哲暄要讲,她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她拦下子绛的手,低下了头,审视着平坦的小腹,充满着敬畏,说道,“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自己死,因为我们还有这个孩子,我们还要带他一道去云梦泽,对不对?”
子绛把这个温婉柔情,却没人能撼动她决定的女子拥入怀中,他还欠她好多承诺,还没有实现,没教她使短箭,没带她去云梦泽,所以即便迎面而来的这一仗九死一生,他也要为了她,杀出一条血路。
“能让我留下来吗?”
哲暄收了哀求的口吻,平和地问道。与语气一样的,是她平静的眼眸。
“你答应我的,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他答应了,也只能答应,她是赖上他了,子绛知道。他把她送回,如今已然不是什么好办法。京城中注定是要风起云涌的,胜负不定,她即便回去,也只能是子缊手里最好的挟制,到时候,不仅是她,或许还有他的孩子,才更叫他担心。他也知道,即便京中一切安好,哲暄若是要来,他也是再没办法能阻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