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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国公府并不安宁。
尤其是别院的丫鬟,饶是在半夜时分,趁着国公府还未熄灯的间隙,也三两围拢在别院之外,窃窃私语。
“要不要去把夫人喊过来?可别让小姐出了什么岔子……”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还不会出问题呢,你听小姐都疼成什么样子了?”
其中一位丫鬟的话音刚落,便听别院的卧房中,又传来一声隐忍的痛呼。
纵使贵为国公府,宅邸大多也是木质结构,故而并没有多少隔音的效果。
听着房里传来的凄厉呼喊,一众丫鬟都不由提起了紧张的心神。
“那位江仙师,该不会在虐待咱们小姐吧?小姐长这么大以来,什么疼没受过,还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可万一我们没猜准,把夫人喊过来,却反而坏了他们两位的好事,可怎么办?”
“什么好事?”
“哎呀……就是那种——”
“咳咳。”
眼见丫鬟们的思绪越发离谱,一直候在旁边的青竹,终于是忍不住站出来制止她们:
“是不是夫人近些年来太娇惯你们了,让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
青竹虽相貌颇显幼态,但碍于她的身份,如今板起来一张脸,反倒显得不怒自威。
“是,奴婢知错了。”
一众丫鬟们自然知晓上下尊卑,只是国公府对待下人一向不错,她们虽极为爱戴自家主人,有时却也难免忽略了自己的身份,显得没大没小。
“今日没你们什么事了,都早些回去休息吧。莫要胡乱言语仙师与小姐的绯闻,说错了话,小心夫人给你们赶出去。”
青竹仍然板着一张脸,但的确在善意的提醒她们。
一众丫鬟面面相觑,皆不想离开这舒服自在的国公府,便连连点头,不再多嘴,向青竹道谢一声后,便四散离去。
看好事者散去后,守在别院拱门外的青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能听出来屋舍中的大小姐,已经在极力的克制了,但还远远不够。
“这得是有多疼啊……”
青竹都不由提心吊胆。
她倒是没往奇怪的地方去思考,因为在江仙师与大小姐回到国公府之后,两人便与她说过,要解开蛮国巫人种下的蛊虫。
这期间难免会因为疼痛,而产生什么噪音,故而提前让她屏退了别院里的家仆……
在顾青山从军前,她也是作为贴身的丫鬟与其一同长大,如今听着从刀山火海中历炼出来的大小姐,仍然禁受不住解蛊的痛楚,她就感到一阵揪心。
但好在痛声渐止,江河终于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青竹见江河的手上沾满鲜血,自家小姐又忽然没了动静,连忙走上前去,问道:“江仙师,我家小姐她……”
“没事了,蛊虫已经取出来了。”
江河轻轻抬起血手,只见他的指尖还捏着一只宛若蜈蚣般多足的小虫,
“她有些累,背后被我剜了一道伤口,我刚给她抹上药,暂且就让她趴在我床上休息会儿吧。”
“是。”
青竹稍稍侧头,目光瞥到尚燃灯火的卧房,却因幕帘相隔,只能看到轻纱幕帘上,正映衬着玲珑娇躯的倩影。
江河继而提醒道:
“大概过上一个时辰吧,她的伤口就会开始止血、结痂。
现下虽说是初夏,但深夜若是不注意,也难免可能着凉。你到时记得为她多披上件衣服、毯子什么的,不然我怕她太累了,一觉睡过去就忘干净了。”
见江河嘱咐的面面俱到,完全不需要自己这个丫鬟操心,青竹愣愣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江河又从袖里掏出了剩下的一锭银子:“先前让你帮忙找书的报酬,收着吧。”
“仙师,这、这也太多了些。”
看着那明晃晃的一锭银子,青竹哪敢收起来啊,
“而且夫人都已经报销过了,仙师且收起来吧。”
只目测而言,这一锭银子的分量就不轻。
虽说当时去书肆买书,的确花费了自己不少钱财,但白夫人早就已经为自己报销,这银子真的没理由收下。
江河直接塞到了她的手上:
“拿着吧,说不定以后我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就当是预付款了。”
钱财于吃国公府软饭的江河而言,压根没什么用。
他找鱼玄机要银子无非两个目的,一是拜托赵公公,二是感谢青竹。
“我说了会感谢你,就一定会的。你不收下,那就算是不给我面子了。”
江河打趣着,饶是青竹还想把银子塞回去,终是无果。
“那下次仙师有事差遣,务必吩咐青竹一声。”
“嗯。”
江河答应的比较随意,
“我今夜睡在书房,睡得可能会比较死,没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就不用喊我了。若是有……你就进门把我摇醒吧。”
江河说完,便匆匆走向卧房的对门。
青竹见江河离去了,连忙进到卧房里,查探一番自家小姐如今的情况,见幕帘上的倩影还有所起伏,她便没有过多打扰顾青山的休憩。
站在房门等了一个多时辰,想到江河的吩咐,她便连忙自其它房间拿来一卷薄毯。
“小姐?”
她走进房间,试着呼唤一声,便听到顾青山有气无力地应声:
“青竹吗?可是有什么事……”
顾青山虽然显得虚弱,但背后的伤口因开始结痂,而由痛转为了瘙痒,这让她十分难耐,也便没了困意。
“江仙师吩咐奴婢,让奴婢等一个时辰来给您盖上毯子,以免您夜里着凉。奴婢想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就赶紧拿着毯子过来了。”
“还算他有心。”
顾青山趴在床榻上,轻轻嘟囔了一句,又转而对青竹道,
“辛苦你了。”
“小姐哪里的话,这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
青竹说着,便走近幕帘。
可当她越过幕帘,看清顾青山半身娇躯后,却是惊在了原地。
却见顾青山伤痕累累的脊背上,靠近左肩胛骨的位置,赫然有一道暗红的口子,看起来极为骇人。
她连忙走过去,拿毯子裹住了顾青山整个娇躯,害怕触及伤口,故而只显露了左肩的少许部位。
看着那狰狞的伤口,青竹不由心疼道:
“小姐,这几年来,您一定过的很苦吧……”
哪有女孩子家受这种痛苦的,她只单单看着,就觉得受不了。
“没关系的,别人能受的伤,没道理我受不得。”
顾青山倒是不在意疼不疼的问题。
只是想到一身的伤口,她又不免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的手。
虽然白皙、稍显纤细,却又布满老茧,显得极为粗糙。
哪有寻常姑娘家的细腻。
单单是青竹的双手,就比自己不知好看多少倍、软和多少倍。
她幽幽叹了口气,忽而问道:
“青竹……你说我这般身子,是不是不如寻常人家的姑娘?”
眼下只有她们两人,青竹又是自小陪伴在侧的丫鬟,顾青山也不用过多去避讳什么。
可青竹却是一愣:“啊?怎么会呢……”
顾青山又是一叹。
饶是青竹这么说,她的心里也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询问,也不过是一种可笑的自欺欺人。
青竹看出顾青山的烦闷,试着道:
“小姐,其实您没必要在意那么多的,这又不是您的错。”
“我知道。”顾青山把俏脸趴在枕头上,闷声道。
知道归知道,但她就是很在意啊。
而且是忽然在意。
她以前从来不会想这个问题的。
青竹眼眸一转,霎时明白了什么。
她斟酌着又道:“而且,江仙师也肯定不会在意这些的……”
“!!!”
顾青山霎时将俏脸抬起来,看向青竹:
“和他有什么关系?”
看着自家小姐傲娇的模样,青竹不由在心中轻笑。
自家小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二,从小到大,何曾见她对自己的身子产生过怎样的焦虑?
天底下,又有谁亲眼见过自家小姐的肩背?
这都是能一眼就看出来的事情呀。
但她表面上肯定不会这么说。
她选择转移话题:
“奴婢只是看江仙师从容的很,才这么说的。奴婢看江仙师就完全不在意这些呢,小姐也莫要太过纠结了。”
“不在意么……”
顾青山听着,只觉得心口有些矛盾。
她大致能想到这矛盾的来源。
有些烦。
青竹见自家小姐不吱声,便继续转移话题:
“不过说起来,江仙师也倒是个奇人,不知道天下仙人,是不是都如江仙师这般模样。”
也不知青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提及到江河这个人,顾青山确实来了几分兴趣:
“怎么个‘奇’法?”
青竹笑道:
“就是感觉,江仙师这个人,对待每一个陌生人都很平等。他不会因为身份与地位的隔阂,而奉承或奚落谁。对待谁都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真有些书上说地那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顾青山比较认可这些。
在她看来,江河好像从未刻意的疏远过谁,也从未刻意的接近过谁。
饶是二人也算生死之交,江河也始终以‘顾姑娘’称呼自己,虽无伤大雅,却多少显得有些生分。
他待人待事,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分寸。
饶是自己与其交谈甚欢,他也大多扮演者一个‘倾听’、‘劝导’的角色,似乎从未倾诉过什么。
江河就像是刻意维持着这份‘隔阂’,又不断地去淡化‘隔阂’的影响。
故而总给她一种舒适、而疏离的观感。
她思忖着点了点头: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而且江仙师好像从不在意身外之物。先前拜托奴婢为他搜罗史书,方才直接便给了奴婢一锭银子。这一锭银子的分量,明明可以购置更多书籍,但他仍然无所谓地给了奴婢……
奴婢总感觉,江仙师看似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种脱离世俗的既视感。
他好像……就没什么在乎的东西?是不是每个修仙的仙人,都和江仙师一般,什么都不在意呢?”
而今就她们两人,见自家小姐乐意听自己评价江河,青竹就算是冒着胆子,也愿意多说一些,转移一番顾青山的注意力。
顾青山似乎来了兴致,连背上的疼痛也渐渐不在意了。
“哪有。修仙之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哪有人会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呢?”
这句话其实是江河说的。
“那江仙师,就是特例咯?”青竹茫然道。
“他也不算什么特例,他只是在意的东西,和一般人不一样而已。”顾青山笑道。
“那江仙师在意什么呀?”青竹不解问道。
“他吗?”
顾青山卖了个关子。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回忆着江河一路以来的行事作风,他的诸多选择,已经给予了自己太多深刻的印象。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显得尤为自信:
“他只在意自己能不能好好的活下去。”
青竹看着自家小姐很是自信的笑容,也不免轻轻笑了起来:
“小姐很了解江仙师呢。”
顾青山睁了睁明媚的眼眸:
“也就……还好。平时接触下来的观感而已,算不上什么了解。”
“可青竹与小姐相伴十余年,都不见小姐这般猜透青竹所想……”
如今说地这般自信,是否本身就十分在意对方呢?
“!!!”
顾青山佯装气恼道:
“好啊,这才几年没见,就晓得调笑我啦?”
“是青竹没大没小了,小姐若是恼了,便责罚青竹吧。”
两人的交谈,已没了什么上下尊卑。
夜来晚风轻拂,分外惬意。
青竹听着自家小姐浮于表面的‘奚落’,心里已经有些明了——
有一缕清风,已经悄然拂进了小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