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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春节是个祥和团聚的日子,德贵的一大家子人从大年二十三就开始在德贵老俩口这里整天吃喝,子林家里灶火上也不开火了,孩子放寒假在家,每天在院里上街上和一群小伙伴村里乱跑着放爆竹玩,爷几个凑在一起还能说好多的心里话,喝些小酒,合家团聚的小日子过得挺甜美。
子林在乡政府里上班还没有完全放假,他每天还要去乡里上班值班,只是在中午或是晚上抽空回来,基本不在乡里食堂吃饭。他买了辆摩托车来回从乡里到家里方便多了,五六里地只要十几分钟,子林娘还给他做了棉护膝和棉手套,金玲给他做了全副武装的大棉衣,包裹严实,他外面还穿着黄大衣,鼓鼓囊囊的,戴着头盔口罩像个外星人,没办法,寒冬腊月天干冷阴沉,马路路面结有暗冰,一不留神就连车带人就摔倒了,所以他在路上骑着摩托车很慢又很小心。
天气随着冬云游走而变得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在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变换中进入到大年二十五了。这天天气回暖了不少,暖阳照在大南山背阴坡上的李家湾村里显得不生冷。街上有村民聚拢着站在村中心主街上聊着天,看回来过年的人是谁家的后生和闺女们。
村委会主任在大队部喇叭里喊着村委人成员马上到五保户武大爷家集合。武大爷于早上七点逝世了,这个七十多岁的光棍老汉连这个大年也没熬过去就孤苦伶仃的走了,五保户丧事按规定应由村委会集体打发,他无儿无女,后来中途娶过一个外村的神经女人,没过几年那个可怜的女人因病就死了,武大爷很可怜,有几个直属亲戚也是在外地生活的,他一个人住在村里东南沟的一处乱窑窟子里,几乎平时很少和村里的人交往说话。那年连续下大雨竟没有把武大爷乱窑冲毁了,后来村委会给他的窑修补好了,在窑里顶着二棵杨木椽子支着窑顶,他有一个大物件就是一口白杨木棺材,没上油漆,棺材因风干裂着条条缕缕的细口子,那年下大雨,村委会曾派出子平和几个年轻人去武大爷那里看过他家情况,子平见黑洞洞的窑里放着那口大棺材,里面还铺着被褥,武大爷告诉他们说,只要他身上不舒服或是难受的厉害,马上就钻进棺材里躺好等死,他的生活状况和遭遇让人既可怜又觉得森的慌,这个简单而单纯的老人寂然一生,而现在却悄无声息的走了,给村民们留下一声叹息。
北方农村打发死人事务比较繁杂。村里按乡俗把武大爷准备搁三天火化下葬,村委会组织人员上手,把武大爷的遗体放入他那口活着也出入的大白棺材里入殓,同时由管事通知了在外村的亲戚开始报丧(通知在外地的亲戚朋友参加葬礼),村里的阴阳给择日,定开鼓时间,发引(也就是出殡)时间,选择坟地埋葬位置和方向,写告天纸等等,武大爷有两个侄子来到村里,提议说死者也上了岁数70多岁了,也算是“喜丧”,想给老人开一天鼓,请戏班子来操办,费用他们出,收礼他们收,除去开销剩余的钱物他们均分,村委会商议后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开鼓就是为死去的人让鼓戏班子吹拉弹唱,为亡灵超度。这俩个侄子倒是上心,从山西阳高找来一班戏班子,在大年二十五呜呜哇啦的吹开了,大清晨的远远地就听见丧事的吹鼓手在奏乐。这一天天气还不怎么干冷,风小多了,还有太阳照着,人在街上能站住,反正村民们大冬天的也没的干,都跑出来看吹唱,武大爷灵棚对面搭台唱戏,尽管这些土戏班子演唱水平不高,但也引来好多村民甚至外村来的村民们观看,其实就是图个热闹,费用基本上光烧纸收礼钱就足够了。武大爷家这个连院墙也塌没了的乱土院子平时这里少有人站的地方,一时堆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家指指点点,评说着老人一生的艰难坎坷,以及这些侄男外女的如何如何。
子安、子平按村里乡俗辈份应该为老人去烧纸敬纸。他俩本不愿凑这份热闹,平时在城市和县城里这样的场景见多了,可是回老家来就得按乡俗,要不村里人们笑话了。德贵最怕村民们挑他的理,说他家的闲话。哥俩商量着一起前去烧纸,子安娘再三安咐他们要注意事项,什么敬纸不能抬头看棺材,敬纸不能进孝房坐炕,今年防属虎、龙、马、猴、狗、鼠大相的之类的,她带着病身子讲究迷信多,也不去上街看热闹,反正让她俩儿子早去早回别吃那里的丧事饭。
在呜呜哇啦的吹唱声中,在噼哩啪啦的响炮声中,哥俩闪跳着脚躲着响炮,低着头进了放着武大爷遗像的棺材前磕头敬纸,完毕转身匆匆地出来了,子平突然看到二和尚也在人群里看热闹,他正瞅着那个卖唱的女子眼直勾勾的发呆,子平揪住他的衣服领子从人群中拉出来和他搭话。二和尚说他已经好多了,准备年后再出去闯荡,他拉着子安、子平去他家里坐坐,子平随他去了,子安不想去他家,只好自己回家。
没走几步子安突然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见一个穿棉大衣戴口罩裹着严实的人在他身后。那人摘下口罩露出嘴脸,竟然是吕霞姑娘?她怎么会在他的老家里?吕霞看出他的疑问,说武大爷是她娘的姨舅,派她和她姐夫替家里大人来烧纸了,没想到见子安也在,至那次俩人在县城相遇吃饭想想有一年多了没见面了,子安问吕霞上班了吗?吕霞说她被分配到兴坪镇里小学教书了,教语文带音乐。
子安让吕霞上家里喝点水,吕霞说空手两面的上门不方便,子安接口就说:“有心就掏点钱,”
吕霞一愣,横了子安一眼,说道:“凭啥,你也变坏了。”
子安也不好意思,这也是和亚娟在一起俩人打口语仗成习惯了,没想到吕霞受不了,他急忙说:“逗你呢,你总不能干呆在这里吧,又吵又没站的地方,你还要在这里吃饭?”
吕霞说:“姐夫想在下午回去,我不想在。反正你家我不能去,让人说闲话,我以后还要嫁人呢”,子安想了想,想起金玲嫂子家来,便说让吕霞去金玲嫂子那里坐会儿吧,她一个人在家挺安静的,吕霞说行就答应了。
金玲一个人正在家,正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婆家做饭,见子安领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进了她的家,有些奇怪。子安向金玲介绍了吕霞,吕霞向金玲问了好,说明了来意。金玲才明白过来,便说让子安在她家好好招待吕霞,她去做饭,吕霞觉得不方便就把饭端过来给她吃,吕霞说不用了,金玲笑迷迷的向婆家走去,单独留下子安、吕霞姑娘在她家坐着。
金玲家里炕上地下打扫的干净整洁,窑洞里暖洋洋的,子安给吕霞倒了碗水放在炕沿上,吕霞在地下转来转去不上炕,一会儿端详着挂在墙上的相框里的照片,一会儿照照镜子,用手捋一捋头发,抿一抿嘴,倒是不见外。子安让她上炕坐她也不回声,子安只好看着她在地上转悠着,她顺手打开了书桌上放着的录音机,翻看了几盘磁带后挑出一盘放进卡槽里,摁下按键,磁头转动,一种沙哑透亮的女声歌唱响出来,是地方的酸曲,子安心想吕霞是老师,应该听些高雅的音乐,怎么会听这种山曲之类的?吕霞大概看出子安的疑惑了,把磁带盒上的包装纸扔给子安看,子安翻看着上面的歌词说明,她竟轻声随录音机唱上了,她的嗓子真不赖,毕竟是师范毕业的,脆声声的甜润:
想你想的不呀么不行行,
趴在那地上画呀么画人人,
抽签打卦问呀问神神问神神,
爬到树上摇呀么摇铃铃。
柳条来敲窗呀么窗棂棂,
穿衣找不到扣呀扣门门,
睡觉找不见个灯绳绳灯绳绳,
走路看不到圪呀圪塄塄。
没你难活的不呀么不行行,
骑车踩不上个脚呀脚蹬镫。
想你想成个瓷人人瓷人人,
躺在炕上吊呀吊瓶瓶。
吃饭寻不见菜呀么菜盆盆,
睡觉找不到炕呀炕愣愣,
下地没有心情情心情情,
眼睛哭成泪呀么泪人人。
手捂嘴巴给你飞呀么飞吻吻,
如果你是个木呀么木人人,
那俄就是对牛呀弹琴琴,
吃饭咬了俄的呀嘴唇唇。
天天想你的身呀身影影,
炒菜打翻了醋呀么醋瓶瓶,
凉拌黄瓜煮锅里煮锅里,
切山药蛋切成小呀小丁丁。
撩起窗帘瞭呀么瞭星星,
心烦意乱盼呀么盼天明,
吃一次豆角抽一次筋抽一次筋,
找一回情人伤呀伤一回心。
石头上栽葱扎呀扎不下根,
玻璃上亲嘴急呀急死个人,
光收信件见不上人见不上人,
害的咱落下个人呀人想人。
吕霞转身撩腿坐上炕来,眼里闪着轻微的泪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她和子安说别小看这山曲和酸曲,这也是咱们生活在这里几代人的感情积累,那些直白的情呀爱呀并没有多少生命穿透力,她发觉民间的东西才有生活的根,原来上学时也看不起这地方的小曲,现在才发现里面有好多的生活哲学,子安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吕霞看着这温馨的窑洞说:“如果在农村这样生活也挺好,安静平淡,相夫教子,养一炕孩子,过隐居生活多好。”
子安反问她:“如果这样好,那谁还挣着命地往外头跑呢?如果让她好像金玲嫂子一样这样过,她愿意吗?”
吕霞没正面回答他,便问子安处对象了吗?子安也说不清,便把和亚娟交往的情况告诉了吕霞,吕霞也不恼,反问子安她俩谁好看?子安说都好看,吕霞说子安变狡猾了,不像以前老实了。吕霞问子安如果让子安选她俩会选谁?子安说谁合适选谁,这模棱两可的答语让吕霞很气恼,诘问子安不会是两个都想要吧?子安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她说下次去县城她要会会亚娟,帮子安把把关,吓得子安连连摆手又摇头,吕霞得意的笑了。
这时窑洞窗户外玻璃上有三个扒着的人头吓了他俩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同村的二和尚、二野人和子平,他们仨个碰上金玲嫂子,听说子安和个好看的女子在她家里坐着,三个小子好奇心上来了,偷着来瞧瞧有好事么,没多久就让人家看见了,只好进来打招呼。
子安挨个给吕霞介绍了他们,二野人说你们真是文化人,要是我们这样的后生,三下两下就把女的拿下了。气的子平拍了他一巴掌,让他少胡说,倒是吕霞不生气,和他们打了几句哈哈,显得很大方,金玲端着一大盆子饭菜送过来,并说德贵老俩口让子安照顾好吕霞姑娘,子平三个后生也不想走了,嚷嚷着要和他们一起吃,子平找出哥哥子林碗柜里的酒,五个人打趣着喝上了,这吕霞倒也豪爽,和子平他们连干了三小杯,一会儿脸上绯面飞红晕,好看又耐看,把个二和尚看得眼痴呆呆的,二野人还流了口水,气的子平直骂这俩个没出息货。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吕霞姐夫让村里人找见了吕霞,骑着摩托车把她带回镇里了,等金玲回家来看他们时,四个愣小子挤的满满一炕,躺在她炕上睡着了,满窑满家的酒味,金玲便洗涮完碗筷,掩上门回婆家了,任由这几个后生昏天黑地在她家的炕上熟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