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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扇子的旧主也是旧日的一方大员,声威赫赫,其家族亦被当地人推为望族……”谁知显赫不过二十余载,便因家人私放印子钱,瞒上欺下逼死人命,苦主之子也是个刚烈的,拼个鱼死网破,花了半年的功夫摸清了那大员出行的规律,趁他出门时揣着刀子扮作告状的混到跟前,直接掏刀子将其捅了个稀烂。苦主之子自然是被蜂拥而上的家奴捉住,可那大员也只拖了几日就死了。而即便那大员大难不死,这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有多少政敌摩拳擦掌的准备拿他个“纵容家奴放债、逼勒人命”的话柄把他往死路上逼。他死之后,其家族便如食尽鸟散,不过数年间就败落得一塌糊涂。
黛玉娓娓而道,谁知话只说了个开头,便听丫头欢声报道:“东府大奶奶来了!”
此次凤姐的生日正是由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操办,这时赶来见凤姐,必是商议事务的。凤姐当下忙说:“还不快请!”嗓门里俨然透着十二分的敞亮。
余音入耳,令黛玉微微的有些分神。想凤姐堂堂金陵王家的小姐,自嫁入贾家,上侍祖母,下理家事,还要应付一干大大小小亲亲疏疏的亲戚,倒难得她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妥帖。虽不免严苛偏隘之举,但任谁也不能否认她确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可她镇日里为着府里的事操劳,从来不得半分空闲,嫁进来数年,至今膝下却只有小小一女,虽说是求仁得仁,到底也不曾见她如今日这般开怀而笑过。
何必非要在此时扰她呢?
待得尤氏进来,姑嫂各自见礼完毕,黛玉便起身告辞,凤姐握着她的手笑说道:“偏她最会混人,咱们俩难得坐在一起清清静静的说话呢,她就钻空子凑了来打搅——赶明儿我腾出空来,就去园子里看你去!”
尤氏乃是端庄和悦之人,无端的被凤姐挤兑也不恼,和和气气的和黛玉道了别,黛玉出了门去,才听到她满声无奈的向凤姐道:“你就兴吧,仔细回头满出来了!”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黛玉在心里反复品味,胸中却有万端思绪,缠绵难解。
不似恨不能将“精明”二字写在脸上的凤姐,尤氏惯是随大流不显山露水的,素日里带着贾珍的一拨常换常新的美妾四处走动,俨然便是名毫无特点的大家贵妇,还是略显窝囊的那种。可果真认真办起事来,其能为亦是不容小觑的。凤姐的生日被她打理得异常热闹,大观园里的丫鬟们正是活泼爱新鲜的年纪,一个个恨不能凑了去,只是苦于主子们忙着会什么社做什么诗,总不能带她们出去凑热闹。
说来也巧,海棠诗社头一回会社便赶上了凤姐的生日。众姐妹虽有心作弄风雅,不过构思到一半,便不得不动身去给凤姐贺寿,当下便将一腔未能排遣的诗情化而为实,纷纷上前痛灌了凤姐几盅。又有赖大妈妈带了管事媳妇与嬷嬷、鸳鸯率了一大拨各房的大丫鬟轮番劝酒,凤姐一来顾忌着各方的面子推辞不得,二来兴头上来便是来者不拒,饶是她酒量非凡,不过一巡,便喝得粉面生春:“了不得了不得!实在喝不得了!”
直到看着她扶着平儿摇摇摆摆的家去休息,黛玉都未想到,不过半个时辰,再看到凤姐时,她居然会狼狈若此——精心修饰的妆容花了,发髻散了,精雕细镂的簪环歪了掉了,跌跌撞撞的冲了来,几步外便“噗通”跪下,手足并用的爬到贾母怀中,素日霸王似的美人儿哭得一如世间所有卑微的妇人:“老祖宗救命!琏二爷要杀我呢!”
台上戏子们悠悠扬扬的唱腔顿时如被人一把掐断般卡了壳。
凤姐哭诉得声泪俱下,片刻后贾琏提着剑踉踉跄跄的往里闯。姊妹们都还是女儿家,这些风月之事,她们哪里好说什么,便悄悄的彼此使了个眼色,默默的退了出去。黛玉本也想走,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拍拍凤姐冰凉的手,这才走开。遥遥只听贾母怒不可遏的说着什么,贾琏仗着酒劲高声放赖,媳妇婆子下死力拦他也拦不住。黛玉忙忙走着,慌乱间居然和宝玉走到了一处。
“世间竟有这等事!世间竟有这等事!”宝玉连连道,他显然是气急了,向来待兄弟姐妹最是和气不过的少年竟然气得红了脸。他是该怒的,青年夫妻,什么样的情分?眼见得妻子最是体面之时,为夫者不思替她高兴,反倒借机偷起人来!逮着阖府为凤姐做寿的时机,和仆妇厮混,被撞破后不仅毫无羞惭之心,竟还闹着要杀妻!世上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黛玉将薄唇抿得几无血色。她终于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沉坠在心间的梗塞感是什么。
是无力。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将塌,她又做得了什么?
纵有十窍玲珑心肝,吞吐乾坤手段,身而为女子,除了相夫、教子,末了享一享那未必存在的儿孙福外,又做得了什么?
倘若无子,更是哪怕有万千好处也万事皆休,被厌弃、沦为街坊家小长舌妇的谈资,又做得了什么!
两人立在沁芳闸之畔半垂金叶的杨柳之下,目视着一顷碧波,半亩残荷,心下有诉不尽的凄怆。直到一只寒鸦剪水而过,才惊破了彼此间的沉寂。宝玉若有所悟,深深的望进黛玉的双眸,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三个字:“你放心。”
黛玉如遭雷掣。
要再装糊涂下去么?对方诚挚如此,再假作不懂,除却对旧日相知、彼此灵慧的辜负,又有何益呢?
“我信你。”她说,喃喃宛若自语,“可这与我有何干系呢?”言罢,不理会宝玉刹那间流光焕彩又瞬间失色的眼睛,转身,沿着堤岸慢慢的走开了。
凉风瑟瑟,吹皱寒波澹澹,入眼清寒。
她空前的想念赦生。
她信宝玉,倘若将一颗真心相付,他必不会辜负。她也信赦生,赦生必不会如贾琏待凤姐一般待她,哪怕是隔了聚少离多的际遇,修短不齐的生命。她更相信,自己必能得一世圆满。
可为何,心里还是觉得空空的呢?
信步而行,不觉穿林度水,转过一重山坡,待得立定脚步,才发觉到了花冢。黛玉早年甚是多愁多病,常有聚散无常之悲感,每见落花飘零,常以花帚收拾,以花囊纳藏,埋于泥土之中,令其得以清清洁洁的化去,这便是花冢之名的由来。而近年来,她甚少再有伤春悲秋之举,这花冢无人打理,自然也荒凉下来,曾掩藏红香的净土早被萋萋而枯黄的秋草湮没,斯花、斯地、斯时,皆已无从寻觅,若非黛玉熟悉此地,怕也是无法将其从一汪摇落的秋木中辨出了。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黛玉一时大恸,只觉天地苍苍,偏生此身如此渺渺,更增无望,不由悲从中来,眼泪便似断线之珠,不住的滚落下来。她本是稀世的美貌,哭起来凄凄切切,连草木虫鱼亦不忍听,情至深处,也顾不得地上腌h,腿脚一软便坐在枯草上,泪滴溅落在涸败的草茎间,似极了待日去的朝露,纵美好,却总是挽留不住。
她哭得哽噎难言,天地昏昏,浑然未觉一双拓兽纹的皂靴出现在了身侧。
“谁欺辱了你?”琉璃般的声线,即使满载了怒火之际也不改晶澈,含着些许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沙哑感,不是赦生,还能是谁?
黛玉诧了一下,忙拭干眼泪,抬头,见赦生立在不远处,眉心朱砂印鲜艳如血,一如他此时瞳底的光,红得煞气腾腾。她心中一暖,却又有无限委屈一时涌出,不知如何道来,眼眶一热,不禁又滚下泪来。
赦生无疑将她的不言不语解读为了默认。先时自己身无长物,黛玉又顾念亲人名声,自己才没有带她走。如今自己家业已整顿得有几分眉目,若论本心,他实是恨不得将黛玉揣在胸口时时刻刻不分不离的好。之所以仍任由黛玉留在贾府,无非是顾虑她身体柔弱,无法随他风里雨里的闯荡,独居寂寞,怎能比得上亲友相伴?贾氏一族再怎么声名狼藉,那一众女人待黛玉总归还算过得去的。
然而黛玉居然受了欺负!
她虽是水一般的美人,不代表他乐见她真的哭成了一汪水!看她哭得这满脸又是泪又是汗的模样,显然是被欺负得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厉的眉线一立,手中已多了一柄长戟,赦生身一转,便欲杀出大观园替黛玉问个明白。黛玉见势不妙,忙叫道:“你站住!”怒气上头的赦生哪里是肯听她为那群不相干的人类辩解的,身形不停,脚步加快,眼看得便要使出身法飞走,黛玉情急之下,提高了几分声道:“连你也不肯我的话了!”说着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又伤心的哭起来。
赦生的腿闪了一下,僵持片时,只听身后黛玉哭个不住,只好乖乖的转了回来。黛玉坐在地上只是哭泣,也不理他,她本就身形娇小,这般抱膝而坐的样子更显玲珑可怜,赦生的一腔火气硬是给她哭化了:“我不走了。”
黛玉把脸扭向一边。
赦生屈膝蹲下,挪到她的面前:“要说什么,我听着。”
黛玉又把脸扭向另一侧。
赦生复又挪了过去。
黛玉索性把脸埋入膝臂之间。这回赦生不再说话,只定定的望着她耳后莹玉梨花般的肌肤,乌木暮云般的发。听他一声也不吭,黛玉反倒心里敲起鼓来,闷了半晌,忍不住抬起头小小的瞪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便从他的眼瞳里看到自己清晰的影子,心里打叠好的万千埋怨之辞霎时雨消云散。
赦生终于动了。仿佛伺伏多日终于觅得猎杀猎物时机的凶狼,他无声而敏捷的凑近,雨燕剪水一般的一点而过,却是亲了黛玉的侧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