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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肥与《三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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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肥和书,风马牛不相及。一个下里巴人,一个阳春白雪。一个是用来催生庄稼茁壮成长的,一个是用来开启知识和视野的。两者从营养学的角度来看,却也似一对命运不同的孪生兄弟。所以我把它们说一块了。

    在参加工作以前,我的生活植根于希望的田野。那时候广播里唱的就是女高音: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麦苗儿青青我在那里痛苦和被逼地领略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带来的实惠。比如割稻割出手指头鲜血淋漓,比如种田种得腰酸胳膊疼,比如耘田摸到一团团喷发臭味的猪粪人粪。每年的署假,我都在劫难逃,被强行拉到田畈里充当苦力,我自己美其名曰劳动创造世界。

    每每此时,我就无比向往精神世界,只盼着署假早点结束能逃回学校。我想,世上再也没有比读书更轻松的了。流火七月,炎炎赤日,能偷懒在田塍上坐一回,或头顶骄阳在稻草堆里躺一阵,对我来说就是滋补营养品。何谓刻骨铭心?原来艰辛无比的事,转眼间成了美好的回忆,就是铭心刻骨。我搞不明白,那些不肯读书情愿务农的人,真是不知个中滋味,读书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形式主义和偷懒办法。

    所以对于书的热爱,我本无天生爱好,全源于后天生活的教训。

    就像庄稼渴望雨露需要化肥,很小的时候我也想买课外书,但长在做饭用稻草的人家,这样的念头无疑是痴心梦想。小人书在那时叫图书,风靡流行,我是在街上图书店里借着看的,一分钱看一本。看不懂小说的时候买过一套西游记,厚厚三本,倒忘了是谁的恩准,那书后来也被人借得一去不返。所以家里收藏的,就是被日子翻得皱巴巴的一册册读破了的教科书。贫穷的课外知识反而促使我低能高分,所以上大学竟没有激动得流眼泪。就像稻谷,排除产量不说,孤零零一株上抽出的那个稻穗,定比整蓬里抽出的任何一穗粗壮结实。我就是那孤零零生长着的一株很不起眼的稻谷。

    那年署假终于收到一纸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这株稻,虽没吸入更多的化肥,却也颗粒归仓。也就从那时开始,我第一次真正沾惹上了书,因为我平生第一次象模象样地买过一套书,算是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一份喜悦。

    那天父亲给我十块钱,令我到街上庄稼医院购买化肥。十块钱是那时的十块钱,我接过钱的时候倍感责任重大,捏钱的手沉甸甸。所以当我怀揣十块钱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扮演了鲁迅小说里的华老栓,因为十块钱不是现在的两瓶雪碧或一瓶啤酒,而是我家五六亩责任田的全部化肥,对它们而言是天上掉陷饼。半路上,我骑着自行车,还得专门腾出手来,时不时地触摸按抚它,以防它不翼而飞。

    偏偏在去庄稼医院的路上,看见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四个字像块大磁铁,把我的心吸了过去,两只脚就迈不动步子。这种心情比后来约会还显得激动。小镇的书店按理也不会有什么好书,此前在学校里我就情愿它没有好书,也好省略我那一份蠢蠢欲动的心。此刻本也是顺路看看的态度,主题是庄稼医院。但在眼光迷茫的时候,那套绿封面的三国志就适时地跳了出来。三国志,呵呵,好几篇课文就节选自它的。陈寿的三国志,三国志作者陈寿,读书那阵子死记硬背的不就是这东西吗。现在好了,课文注释里的东西,它就活生生展现在现实面前。而且,我要读的大学恰好是中文,那么这一套五本、中华书局出版、繁体字竖排的三国志就岂有不买之理。我以貌取人,一见钟情了。这样,口袋里的钱再也安分守己不起来,那十块钱被我不假思索地摸出,那是父亲叫我买化肥的钱,我把它展现在售货员面前。售货员在书上盖了个收讫印,把书很庄重地递给我,对我刮目相看起来,还找还两角五分的零头。我有一种精神至上的荣誉感和幸福感,怀揣厚厚的古籍,嘴里就多出了口哨,得意回家。

    父亲问化肥呢,庄稼医院化肥脱销吗。我说我没去,钱让我买书了。父亲就上气,说把你养这么大,也不晓得轻重缓急,我一直等你把化肥买来,今天要撒下田的呀。说完,不得不愤愤地亲自去庄稼医院。我呆在那里,掂量着这书的份量,掂量这五六亩田的份量,最终还是书占了上锋。这事村里人后来说着说着就成了典故,书呆子大概就是这样演变而来的。书是一个多情种子,一不小心地沾惹上了,这辈子好像就再也摆脱不了她的纠缠。

    不过,还真要感谢这套书,正是它,开了我不断买书藏书的先例。现在这套书是书架上的老祖宗无疑,饱经风霜,风蚀残年了。在继它之后,前仆后继的,书们从五湖四海走来,围绕在它的周围。我的生活的原则也约定俗成,就是不时地给自己的精神生活购置些“化肥”日积月累,就有了坐拥书城的美好感觉。那感觉跟我父亲当年笑眯眯看着五六亩责任田的喜人长势,大概是一模一样的。

    感谢三国志,感谢庄稼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