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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目光炯炯,须发皆白。乡亲们说那是仙家道人的象征。
先生一年四季,衣衫齐整。长辈们碰到穿长衫长裤的孩子,就说:乖乖,你穿的跟先生一样。
先生精通易经八卦。甭管哪家娶亲嫁女都请他择个黄道吉日,也甭管哪家建宅出殡都找他选块风水宝地。每当此时,会有很多村民围观先生翻弄印有“子丑寅卯”“乾兑离震”字样的纸片,聆听先生嘴角嗫嚅后的念念有词:一条青龙卧沙滩,半边湿来半边干孩子们是不准近前的,我只能远远地观望。那时我崇拜先生,就像今天的孩子崇拜章子怡、周杰伦。
先生读过私塾,写就一手好文好字。早些年的春节,先生会为村上每户人家书写楹联。先生会根据各家特点,书写不同文化内涵的字句。譬如,先生为木匠李家题写“斧凿秦宫三百里,锛剔汉阙九千檐”为石匠王家撰写“在无道处下锤錾,于有用时上规尺”村民看到洋溢着祝福与喜气的大红门联,都开心不已。
先生是小学的民师。先生深谙“之乎者也”教起白话文也有板有眼。上世纪90年代以前,村小的一二年级设在村东首的三间平房里。房子的地基用条状石块夯实,墙壁用掺有麦秸的土坯垒成,房梁和椽子用上好的柳木搭建,顶棚用一种茴草覆盖。这三间简陋的平房,是村民子弟接受思想启蒙的殿堂。她曾经承载着许多孩子缤纷的梦想,先生就是在这里用蹩脚的普通话把孩子们最初的梦想一一点亮。
先生威严无比,我进入学堂前早有耳闻。据说他的那把枣木戒尺刻不离手,打遍了村里所有淘气、懒惰的孩子。我最初并不怕先生。先生是我祖母未出五伏的堂兄弟,6岁之前我喊他爷爷。我6岁那年,祖母花了5元钱把8岁的姐姐送进学堂。由于父母带着弟弟在外地生活,祖母一并把我托付给先生看管。我没有交学费,不算正式的学生。先生没有因此放松对我的教育。他找来学长们用过的泛黄课本,让我和同学一起学习“a,o,e”汉语拼音,以及声母韵母的书写与发音。哪知,我反应迟钝,学了一个月还不会默写几个字母。
那天,先生又找我在粗糙的木板上默写,我照旧写不全26个汉语字母。先生大发雷霆,让我伸出小手受罚。先生喘着粗气,额上的青筋暴突,我想起伙伴手背被打肿的情形,害怕极了。先生举过头顶的戒尺就要落在我手上时,我条件反射般迅速抽回小手。先生的戒尺空落在讲桌上,像法官的惊堂木落下,声如雷鸣,我吓哭了,其他的孩子却笑了。从来没有孩子敢“戏弄”先生,先生的胡子都快气歪了,抡起戒尺朝我头顶猛敲两板。我双手抱头,跑回家向祖母告状。哪知认定“鞭头出孝子,棍棒出良才”的祖母,不但不安慰我,还帮着先生说落我“不求上进”我倍感委屈。
无论祖母怎么劝说,我都不肯去听先生上课了。第三天一大早,先生来找我去上课。我躲在床上用被子裹个严严实实,还是被先生拧着耳朵拖回学堂了。我那时恨死先生了,悄悄编了一首打油诗“骂”先生:啊喔婀、鸡叼馍,老师喊我上早学,俺在被窝装睡着,老师打俺俺就噘这首诗居然流传了好几年。后来传到了先生的耳朵里,先生非但没有生气,还夸我有才气,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懂事后,我一直为此感到深深地懊悔。
先生年届花甲,却童心未泯。先生喜欢在课后陪我们玩耍嬉戏,至今我仍对先生、对童年有着许多美好的回忆。记得,先生从地里扯几根精细的红薯秧给我们做跳绳,从垃圾堆里捡出烟盒、废纸教我们叠三角形或正方形的“啪叽”从河边挖出胶泥指导我们做各类工艺品。秋天,先生带领我们去树林里采蘑菇,把采来的蘑菇穿成几大串,让孩子们带回家改善生活。冬天,先生带领我们捡拾高粱秆,捆扎成帘子挂在窗户上遮风挡雨,余下的秸秆留着天寒地冻时烤火用。先生还带领我们去镇上捡拾废弃的牙膏皮,用它裹住旧丝线,放在加满煤油的墨水瓶里,制作简易灯盏。那时,学校还没有通上电。天黑时,先生就让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共用一盏油灯学习。现在想来,那冒着青烟的温馨灯盏照亮了许多孩子一生的道路啊!
升入小学三年级,我就到村小设在乡顺河东畔的校区读书,便很少和先生联系了。我在县城读书时,先生托一位学弟给我捎来一本线装的唐诗三百首。我知道那寄托着莫大的鼓励啊。就在那时,听说先生不再教书,也不再看风水了,只是偶尔帮助村民读写家书。
今夜,一轮明月映照窗口,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想起了鹤发苍苍的先生。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