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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坐在电脑前，盯着手边骑老虎的兔儿爷好半天，还是不敢确定，那天在芙蓉街里的遭遇，是不是一场白日梦。
回眸时，青萍娇小的面容，恍如夕阳西斜时背光处的一弯剪影。身体，四肢，甚至头发都在落日的余晖里闪着橘红色的光，但是她原本生动的五官，反而模糊成一团。这让我每一次想起来，不免有点恍惚和失神：我真的曾经认识过一个叫青萍的女子吗？
你不能怪我精神恍惚是一种病态。如若不是因为近期一直陷在精神恍惚的状态里苦苦不能自拔，我也不会在那个堪称寒冷周五的晚上，蜷缩在王二发的福田厢式货车里，在盘山路颠簸了四个多小，连夜赶到千佛山拜佛。
王二发趁着夜色，把我抛掷在经十路与历山路的交叉路口，歪歪下巴，跟我说：“往前走到丁字路口，右拐就是千佛山边门。”
然后，不等我站稳脚跟，就狗撵着一般，冒着浓浓的黑烟消失在黑夜里。
我把绿格子风衣使劲往身上裹了裹，开始沿着历山路往山上走。路边的饭店、粥铺以及水果店，都寂静地沉睡着。走了大约七八分钟就到了千佛山边门，这比我想象中要近得多。我依靠在千佛山冰冷的铁栅栏墙上，紧闭了眼睛，静候天亮。
睁开眼睛，一对中年夫妻正押着他们的儿子，从我面前走过。是的，不用户口簿我也能看得出来，那个被两夫妻夹在中间的小伙子，是被父母押着去做一件令他十分难堪的事情。很不淑女地伸伸懒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我开始往万佛洞方向走去。拐过一道弯，看到大红的龙门才知道，身边各怀着兴奋、焦虑和忐忑不安的脸，竟然都是为了风中那一张张白底红字的征婚广告而来。
在走过被父母押着的小伙子面前时，我禁不住无比同情地凝视了小伙子两眼。小伙子的脸，在我的注视下，瞬间变红并冒出了细细的白毛汗。
挤过人群，我在一个个佛像面前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着。
一路走，一路跪，一路低语。
下山的时候，膝盖酸疼的有几次差点瘫软摔倒。
找一处不算太拥挤的石块，坐下来。坐在我左手歇息的青年女子，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大姐，你是来给闺女还是给儿子征婚？”
我笑笑，说：“不给谁征婚，我是来拜佛的。”
女子一手遮搭着凉棚，一手捂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有和陌生人随便搭讪的喜好，看着风中飘舞的个人简介，如同看着一张张尴尬的面容，暗自猜度：“一张薄薄的塑料纸，就能承载下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吗？”
见我不再答言，女子噶然止住笑，说：“大姐，你不会认为我也是来征婚的吧？”
我收回心神，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身边的女子：不足一米五的个头，因为穿着淡绿色的小棉袄、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越发显得娇小，但是娇小的只是个头，特别硕大的脑门，两只三角的眼睛隔着宽阔的眉心，还有那闭着嘴也露在外面的硕大门牙，实在不敢想象，会有哪一个小伙子有勇气主动来搭讪寒暄。
女子见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越发高兴起来，空闲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另一只手继续捂着嘴笑着说：“我虽然才二十八，可是早就结婚了，我闺女都三岁了。”
我长长地松一口气。
女子继续自我介绍：“我叫青萍，在芙蓉街卖兔儿爷。征什么婚啊！自己看好了就使劲追呗！你看我老公，在芙蓉街小学当老师，除了家是农村的穷点儿，那儿都好。”
我点点头，问：“你的兔儿爷是自己做的还是贩卖别人的？”
青萍说：“我三姨做的，我三姨手可巧，中央电视台还采访过她。”青萍拍拍我的腿，似乎不把她的恋爱史讲完，浑身会憋得不舒服，继续给我讲“大姐，你知道我怎么把老公拿下的吗？我老公是山师毕业的本科生，我一眼就看上了人家。你说谁让我先动了心不是？我就在他面前装淑女，还让我五舅托人给他找了工作。他让我干啥我就干啥，”青萍说着，把小眼睛一耷拉“就这样，很乖很乖的。我爸我妈嫌他家是农村的，整日在我耳朵边絮叨他这不好那不好，我也是这么把眼睛一耷拉，谁爱说啥说啥，反正我就是喜欢他。不答应，我答应我就躺在床上不起来，绝食。当然不是真绝食，大家睡着了，我再偷偷起来吃东西呗！后来，定亲了，拿了结婚证了，我就不怕他了，原本低着的脑袋瓜也仰起来了，”说到这里，青萍把头努力地仰着，眼睛望着天，得意地说“现在换成，我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了！呵呵”
对青萍驭夫的高超手腕，我不感兴趣，反而很想跟着她去芙蓉街，看看她三姨怎么做兔儿爷。我半是调侃，半是恭维地说：“没看出来，你这么精明啊？”
青萍一听我夸她，禁不住忘记了拿手捂着嘴巴，两个微微泛黄的大门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跟着青萍换了两次车，终于走进了青萍的兔儿爷专卖店。小小的店里面摆满形色各异的兔儿爷，青萍的三姨见青萍进门，急匆匆拿起挎包，告诉青萍有急事要出去一下，青萍扯着三姨的胳膊，一直追问：“什么急事啊？什么急事啊？”
三姨面有难色地看看我，说：“回来再告诉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萍招呼我坐下，继续给我讲她的家事。
我围着实木货架转来转去，欣赏着店里形色各异的兔儿爷，骑狮子的、骑大象的、骑孔雀的、骑仙鹤的，甚至还有兔儿爷骑在虎背上，很是威猛地端着架势，颇有天老爷老大，我兔儿爷老二的劲头。最好玩得应该属叫“叭哒嘴”的兔儿爷了，这款肘关节和下颔都能活动的兔儿爷，一动它就“叭哒叭哒”地响个不停，越看越讨人喜欢。我忍不住拿起一个在手中，孩子气地把玩着。
青萍不和别的卖家样，不停地介绍产品。她很执拗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唠唠叨叨地说着她女儿多好、母亲多好、五舅多好、三姨多好，说着婆婆多乡气、妯娌多刻薄、小姑子多尖酸，说着说着，嘴里还带上了国骂。
我说：“好了青萍，别用脏话骂你婆婆，那是你老公的母亲。”
青萍不屑地说：“什么母亲啊！这是她自己赚得，我老公还说他娘不懂人事呢！”
我想快点结束这莫名其妙地对话，还我耳朵一个清净。
青萍许是看出我的不耐烦了，故意装傻地笑着跟我说：“大姐，你要是夸我很聪明，我就教你做兔儿爷。”
我瞪大眼睛说：“你会吗？”
青萍说：“什么叫会吗？虽然三姨嫌我愚笨，不肯教我，我难道不会偷学吗？”
这次，我由衷地说：“呀！你这么聪明啊？”
青萍顺势坐在三姨的工作台前，从旁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黏土和纸浆，倒入半杯清水，用竹筷把水、黏土和纸浆不停地搅拌着，五分钟后，填入分成正面和背面两个半身的模子里。
做到这里，青萍停下手里的活，见我有些不解，青萍说还要待一会才行，要等到兔儿爷凉干以后，再倒出来，才可以继续做。我搞不懂，青萍为什么就认定我是她的倾听者，在她忙碌的过程中，一直在一串串说着她家琐碎的事情。停下手里的活后，青萍为了给我证明她婆婆有多么俗气，学着她婆婆的样子，头上扎了一块红色纱巾，斜着一双三角眼，两只脚做内八字状，弓着腰，半穿半耷拉着鞋子，张着两条胳膊，小鸭子学步样在店里走来走去。以期把我说服成她的同盟，和她一起笑骂那个生养了她老公的乡下老女人。
我努力保持着自己的中立，这让青萍很是失望和不满着。
两个小时后，青萍把阴干的模片轻轻磕出来。这会儿，青萍终于住了嘴，专心地用胶水把两片粘在一起，然后挑出一对红白相间的巨大而夸张的耳朵。然后，在兔儿爷身上刷一遍胶水。等胶水不再流淌，开始用小号的毛笔给兔儿爷上色描金。
店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恍惚间我不止一次揉着眼睛，想要搞清楚青萍是不是一个幻影。
临出门，青萍执意不肯收我的钱，只是一再叮嘱我，下次来济南别忘了来芙蓉街看看她。然后，把她做的兔儿爷送给了我。
我走出了很远，青萍还站在店门口，频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