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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模糊的记着是那天。
8月27日，那个月的最后一个集日。也是暑假在家能赶得上的最后一个集日。
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浮云如絮般在天空的每个角落浮动。九点多了，阳光有些刺眼地灼热着大地。
马路上的人早就多了起来，远远近近的人儿忙了两个多月，也该好好地赶上一个集日了，放松放松了吧。于是，老人小孩，中年的大叔大妈们，还有进进出出的三轮摩托车，在家门口吵闹着。
一个人想着今天该做些什么，上网玩些什么，或者能遇上什么人，然后随便逛逛便了结这个集日，想着推着自行车就出来了。妈正在猪圈喂猪呢，对妈说了一声我便往马路走去。
这样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一天，谁会去想这一天会是高兴，激动，或是难过悲伤的呢？日子，平平淡淡的日子在单调中过了一天又一天，即使是寂寞，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哪会去想这天会有什么不同，会出什么异于往常的大事呢？
爷爷拄着木棍蹒跚地走出了房门，有些不安地喊道“冬莲，冬莲。”
爷爷家离我家近，大伯又搬到了城里去，所以，有时候有什么事爷爷还是会找我妈的。听他这么喊，我不解地问“怎么了？”
妈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事，以为和以前一样可能奶奶有什么伤风感冒的，一时也就没有应答。
爷爷道“你奶奶，你奶奶”
我放下车，三步两步就下去了。
爷爷奶奶住的房子是大伯的，因为大伯搬到城里去了所以他们就从老屋搬了上来。后来因为房子的事，大伯家与爷爷奶奶闹了场闹剧，不过随后就不了了之了，关系也看上去挺平静的。
我走了进去，只见奶奶躺在床上，瘦弱的双腿垂在床沿，点滴还在一滴一滴地滴着。我见奶奶双眼紧闭着，急问随后跟进来的爷爷“怎么了，奶奶得什么病了吗？”
爷爷有些恐惧，声音颤着道“你奶奶昨晚咳得厉害，我就打电话给那个赤脚医生，他来了就给你奶奶打吊瓶，到早上的时候我见你奶奶好多了，只是刚才看你奶奶”
我是个笨蛋，什么也不会的混蛋。我用手拉着奶奶的手，又用手颤抖地去试呼吸，然后试图翻开奶奶的眼睛，无用地一遍遍地叫唤着，可是，她那瘦弱的身体躺在床上一声不应。她是否听到我的声音呢？我无用的声音呢？
我慌了，急着跑出去去叫妈，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妈一时没明白过来，但很快就下来了。她快步走进奶奶那屋子，一边唤着奶奶，一边用手去抚摸奶奶的手。
爷爷眼里蓄着泪，跟我一样无用地站在一边。他很骇惧地说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他们相持相守一辈子，经历过多少的困苦，磨砺了多少的是非，是啊，奶奶走了，他怎么办，他们这个家，他们这还算平稳的生活怎么办？
奶奶躺着，静静地躺着，望着她那皮包骨头的藏在破旧衣服里的身体，我那麻木的心里空了。
把正在田里杀虫的叔叔叫了来，把那打吊瓶的赤脚医生叫了来，120终于姗姗地来了，可是一切都已无可挽回。120来有什么用呢？只不过充当个宣告死亡的工具而已。幻，雾，房间里是忙碌的身影，是焦急悲痛的声音，是蓄着泪凄凄惨惨的衰老的身影，是瘦弱的饱经风霜的已经没了声息的身体
这算什么，生命，原来也是这般的经不起敲打，原来也是这般的脆弱。
躺在床上的她，是否会想到自己会这般无辜地离去：她是多么珍爱自己的生命，多么希望自己活着，多么艰苦地支撑着着疲惫的生命，然而，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死神来了。
多好的天气，阳光像天使一般地微笑，杨树嘻嘻地舞着夏风，农忙已经过了，过了，在这个时刻，在这个乐乐呵呵的时刻，原来，生命也不一定要顺应季节气候就可以离逝的啊！
生命如此之重，又是如此之轻！
香烟缭绕，蜡烛在床前，她的身前，轻轻摇曳着，没有生命地摇曳着
2
“我治眼睛的时候你姐姐大姑表姐送我去的，你伯母还让我在城里多住了几天，回来时，你伯母，大姑还有表姐，都不断拿钱拿营养品衣服给我。前几天你伯伯和伯母上来做事还给我带了东西呢。
“我并不是要你们的东西，我还能做时我尽量自己做着吃，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和睦，能够幸福，你们这些子孙能给我争争脸面。
“我并没有什么偏心的，每个孩子成家前我都尽力给他们找了份养家的活，你大伯学瓦匠，你叔原先是学木匠的，后来跟着入伙烧窑了。我在窑里入了股，这不让你爸进去了吗？你们这些子孙和和睦睦的那比什么都强，不要去争我对谁谁偏心不公平。
“我这寿命还有多少呢，我只是争着希望能看见你们给我挣点气，不要一直让村里人瞧不起”
这是前几天的事，我在家里剥莲子的时候，她上来了，跟着一块剥那几袋的莲子，一起说了一些话。前几天，仿如隔世！
对于她的一生，没有人会觉得她过得很舒适很幸福的，相反，都会说她很勤奋，很劳苦，很拼命。
尽管她的名声不是很好，尽管她得罪的人不仅仅是村里的同辈晚辈，尽管有时她做的事确实很悭吝，很刻薄了些，可是，她的一生确实是不怎么容易的，甚至可以说很不容易的！
在家时经常听起妈讲起以前的事来，每次讲起来要么生气气愤，要么伤心。无知的我在一旁也只是感慨而已。爸妈刚结婚奶奶就让他们分出去。分出去的，是上下楼两间土屋子，分出去的还有爸结婚时借的债，分出去的是家徒四壁的凄凉。妈说“你出世时连穿的衣服也没有，是你曾祖母临时做好送过来的，那时候你奶奶的姐姐来了，看到你很欢喜，那时候见到你奶奶那么不厚道，忍不住就对你奶奶说，‘你不能这样子，小孩子怎么说也是你的孙子，小孩子的衣服怎么能不做一两身呢？’于是她就做鬼似的扔来你哥穿过的衣服。那衣服现在还在呢！我们虽穷，却不至于穿别人穿剩的。”
小孩子懂什么呢，那时虽然也经历了那段惨淡的生活却在玩乐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那时也经常见到父母为了小事而吵架打架，爷爷奶奶跟我家的混战，只是在心里没有留下多少很深的印记而已。然而，在我们看来鸡毛蒜皮的事在他们之间却是那样的不能看破。他们，我们，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是贫穷与受歧视的经历者，我们有什么权利来让他们忘记看破过去，忘记看破那段经历呢！
虽然有时也会觉得子孙间那比陌路人还要淡的情感也是因为她造成的，可想起她一个人赤着脚在田间来回走去时，又不得不粗略地思虑她的内在。
每个人都有外在和内心两个自我。我们看见听见她说的话做的事，可是，我们可曾听过她的心里话，想过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个孤独的人，在孤独中走过红衣少女的时代，在为家庭的耕耘中走进了白发苍颜。我们好像很在意她说的话，她的喋喋不休，无理取闹，和她对谁谁的不公，偏私，可是，我们何时想过她一个人在田间劳作时是否在想着什么，在漆黑的屋子里是否也有恐惧，也在恐惧中想过什么。
她是自私的，可是她是为了这个家才会这样的。她以自己一人的力量去撑起这个家，抚养长大五个孩子，为他们安排前途，为他们娶妻成家。她是自私吗？为了家，为了能让这个家不输于其他人，她做起事来也许真的不太磊落，真的不顾别人的利益，而且看起来真的很自私，可是，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这个家的奉献着。她是为了家，为了这个不知她是否构想过的家。
听说她以前的家不好，可是我们就不知道很多了。只是传着她对兄弟姐妹如何的不道德，如何的不讲情分，说她在哥哥去世时连看都不看一下。甚至自从成家她也不跟亲戚来往，亲戚因为她也疏远了她和她的这个家。是她，很多不好的事情看来都是她造成的。集日，某个集日的马路上，她突然哭哭咽咽起来，很是凄凉，路人见了奇怪便问她，她才说“我的亲哥哥去世了！”她七十左右了，唯一活着的哥哥终于也去世了。她哭了，很是凄凉。难道她是因为“兔死狐悲”才这样的吗？或者她的心里有着许许多多的情绪的涌动让眼泪崩溃出来？我们不知道她的以前，不知道她年少时的环境，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不知道，我们知道什么！
跟爷爷结婚后，爷爷教过一段时间的书，可是后来因为腿被哪个混蛋撞瘸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就没去了。爷爷没有几斤力，家里家外没有什么是他能够做的“百无一用是书生”用在他的身上不知道适不适用，反正在以前和现在，我们所见到的他就像是她的附庸一样。所以，她就成了这个家的男人，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她凭着自己的“自私”和拼命跟别人争着，努力地创着。于是，她拉扯大了几个孩子，亲手制砖垒砌那几间屋子，亲手为儿子安排了事业，她以自己的双手汗水和无限的勇气一步步地实现着内心的渴望和构想！
这样单薄的力量，这样软弱的构想，这样无时无刻的付出，她是不是也累过，在累时她是否坐下来静静地想过，想时她是不是也抱怨过，绝望过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女人，而她却要担负起男人的责任。这样的责任甚至连男人也无法负担的起，而她却担起来走了一生。
老了，精力远不如前了，甚至身体的器官也开始跟她闹别扭了。她得了青光眼，眼睛几乎看不请东西，对于她这忙碌惯了的人那几乎是不可忍受的。她还去田里，她还在老屋那阴暗的毫无声息的屋子里睡觉，不过她不会服从命运的。她几时服从呢？她信佛，可是，她这一生的奋争不正表明她的不信命吗？那远远走来的曲折的道路不已被她扭转过来了吗？生命，她也要抗争的。她通过各种途径，终于在一段时间以前进了医院，做手术弄好了几分。还记得电话里时她说起这事的兴奋。她，是希望活着的；不像其他那些老人的颓废和畏惧，至少她会像以前算计生活一样去算计她的生命。是自私吗？有人会说她根本不顾子女，拼命地花钱看病，打点滴，买营养品，是啊，跟别的老人比起来好像有点自私，可是，她是不服老的，不想自己完全不能去劳作的，不想自己完全落到听别人处置的地步的。她老了，很老了，很多她这样年龄的人早窝在家里享福了，只是，她还是一如以前地赤着脚踩着黄土，在阳光下种植耕耘拼命着。
她的背影是孤独的，太阳落下了，她那瘦小孤弱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她转过身，有几分清明的眼睛朝村里望了一眼，然后手提着锄头缓缓地往家里走来。晚霞在她的身后一刹那地漾开，烘托般地，缀在她的身边。
皮囊终于腐烂了吧，在那衰草间。可是那颗不屈的不愿为人展开的灵魂呢？它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不为人所看重啊！是否还在山坡上，凄凄凉凉地望着身下的那片它看着建起来，它也曾在那流过血汗，流过泪水的村落？
3
爸爸从工地匆匆地赶了回来，伯伯伯母来了，大姑父和姑姑来了，姐姐来了，给哥打了电话，给小姑及姑父打了电话。大姑姑在屋子里哭泣般喊着，香烟飘着，烛火摇曳着，他们的脸面凄凉着。那个吓得发抖的赤脚医生早已胆颤心惊地离开了。屋子里萦绕着唏嘘叹息和那，不像哭声的叫喊。
爸爸和叔叔用被子包裹起她那枯瘦的身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抬了出去，那哭声般的叫喊嘶哑地跟着出去了。
爷爷那小小的眼睛里包裹着泪水，凄惶地走到门口，道“这可怎么好诶，这可怎么好诶，她把花生弄回来了，前几天大热天把豆子收回来晒好了，这么多花生豆子，她连吃都没有吃，难为她诶，难为她诶”
是啊，谁能料到会这样呢？这样毫无征兆，这样突然而来。谁会想到呢？谁能想到呢？
她也没想到吧，咳得那样厉害，她只不过想治好感冒啊，她哪里会想到死神竟如此的狡诈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夺走她的生命！她没想到吧，这样的离去她是不是还会觉得冤屈了呢？不为那几升的豆子几十斤的花生，只为她内心的那一点顽强的想法。我想，她是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撑起的这个家能超过人家吧！她的一生活的是那样的累，那样的无言，那样的委屈，她一生不惜得罪许多人，摒弃许多亲情的牵扰，只希望她撑起的这一片天能在阳光下开出比别人更绚丽更夺目的花。想来她是想看到的吧，毕竟子孙都这么大了，而她又苦苦撑到了现在了啊！
死者为大的。这似乎在说不要说死去的人的坏话了，就是实话也不要说的。可是，当人们聊天不经意聊起她时，她表面的一面是会被说的吧，毕竟人之说自己了解的而不说不知道的东西的啊！能被说起也是好事吧，等过了多少年，也许，连说都没人说起了，到那时，是否有这人都不知道了，也就是说，死去的人终于死去了，毫无保留地死去了！
建的再华丽壮观的墓地也会在日月衰草的侵蚀下黯淡衰颓，终也会化作一片平地融入这片大地。一个墓地能留多久来提醒人们：这个人曾今是你们中的一个呢？
风轻云淡，天气一丁点的变化也没有。马路上那么多过往的人稍稍驻足，或者惊讶，或者高兴，或者“兔死狐悲”地感伤，议论，交谈，打听，默默不语。阳光有些灼热地。刺痛着大地。
“你们要努力，争取将来做大官。我们这一行受到多少人的轻视，奶奶这些年来为什么受这么多的苦，只是希望你们能争争气，奶奶不奢望能享受到你们有怎样的孝敬，只要能见到你们比他们强，给奶奶争了光就心满意足了”
寒烟衰草，清风这样叙叙地说着。喃喃地。
2009、2010，今稍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