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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阵刺鼻的混合着酒精的酸臭味中醒来，阳光透过阳台窗帘照射在墙壁的石英钟上——显示的正好是十点零一刻。我感到头疼的厉害，浑身无力，大脑一片空白。“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努力追忆着“我睡在哪里？今天是礼拜几？为何此刻我还躺着，而不是在上班或者干着别的什么？”“我是谁呢？”我痛苦地撕扯着头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上帝遗弃的孤儿。悲凉而孤寂。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几分钟，我总算记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韩志伟。接下来我又记起昨天晚上我是在一个酒馆里喝酒来。与谁喝的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放弃去想。那为什么我还在躺在床上想到此，我忽地下了床，奔到客厅挂着的日历前：2008年3月5号星期天。“感谢老天，今天不上班！要不这个月的奖金又泡汤了！”我拍着肿胀的脑袋向卧室走去，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这时，突然电话响起。我惊地一跳，回过头，双眼瞪着那架乳白色的电话机。这架电话好长时间没有响起了。难道是她？不会的。她带着孩子在娘家，日子过得挺滋润，听说最近要结婚我不再去想。电话还在执拗地响着，我又做了一会迟疑，走过去接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生硬，吐字却很清晰。“你是韩志伟吗？”“是。”我答。“请你速到市中医院急救室，你妻子受伤了”“我妻子”我刚想说现在我没妻子了，可电话啪地挂了。我前妻正在几百里外的另一个城市啊！这怎么会可能吗？今天可不是愚人节啊！被酒精泡过的大脑现在开始清醒过来。
我去卫生间冲了澡，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钱、身份证、银行卡一并装进口袋，临出门前又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象征性的擦了擦皮鞋，这才出门下楼去。路边招了辆的士，坐了进去。此刻我的心里倒有点兴奋。我已经好长时间无所事事了——虽然照常工作，吃饭，睡觉，却似从来没有活过。如果电话里说的是真的，那我会再次看到妻子那张冷傲而惨兮兮的、毫无生气的青干柿子脸。我在想：躺在病床上的她会惹人怜爱吗？不，不会的，她永远都是那副冷漠而焦躁的面孔。
市中医院永远一派欣欣向荣地景象。衣着光鲜的人群，豪华漂亮的车子。我的脚步竟因此而骄傲起来，大踏步迈向急诊室。急诊室里的大理石地面光亮照人，窗明几净。走来走去的人看上去都有身份。我直奔总台服务区。
“您好！我是韩志伟，刚才你们是给我打过电话？”我把身份证放到台面上。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拿过我的身份证翻了翻，然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我恨恨地记在心里。“你去12号急救室吧。”她的声音不高，冷漠而空洞，细长的手指在我眼前一晃，我便顺着手指的方向奔过去。当时我心里很平静，却不明白双腿为何背叛自己。我在贴有12号急救室字样的门上敲了三下，门随后开了。“你好，你是韩志伟吧？”一个大夫站在门口说。“是。”我庄重地点点头。穿一身手术服的大夫此时如泄气的皮球般，突然蔫吧下来，一副疲劳过度的样子：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沉重地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她因失血过多”大夫抬起头，宽大的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进去看看吧！”他身子灵巧的一闪，在我眼前消失了。这样，我的视线就落在室内的一张白色的手术床上。我可看到白色的床单微微隆起，如果不是床头露出一缕女人的头发来，我不大相信被单下遮掩的是一个成人——因为那团微微的隆起，就像一个小孩身体。我走到手术床前，眼睛闭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猛地揭开床单：床单下盖着的根本不是我的前妻。我如释重负到呼出一口气。等心情平静下来，我再去细看这张脸。死者圆脸，五官还算周正，眼合着，只能看到两道弯弯的眼睫毛。皮肤僵硬，已成蜡黄色。从脸上没看到她哪儿受伤了。好奇心促使我的手又轻轻一扯，床单下的尸体就完全显露在我面前。只看了一眼，我惊地几乎跳起来，胸口堵的慌，头晕。我捂着嘴冲出急救室，到卫生间呕吐不止。我真的从没看到人的两条腿被压成那样：惨白僵硬的肌肉组织参差不齐，白森森的大腿骨锋利的像刀子
从卫生间出来，我去了总台。我说：“12号急救室里那女人不是我妻子。”那女的突然睁圆了眼睛“不是你的？”“恩。”我郑重的点点头。她盯着我看了一会，说“你稍等！”然后她走出来，扭着柔软的腰肢走了。一会儿，她领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过来。
“这是我们主任，有事跟他说吧。”她说完闪进服务台忙自己的事情。
“你好。”主任伸过手来，我握了握那只柔软温暖的小手。
“你好。是你给我打的电话？”我问。
主任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妻子？”
主任没回答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来递给我“这是从受害者身上找到的。”
我接过纸，展开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老公2684329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承认她是你妻子？”主任一脸严肃的看着我。
“电话是我的，可是死者我确实不认识啊！”我无辜地说。
“好。你不想承认，只有去派出所解释了！”主任走到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我握着手中这张纸，绞尽脑汁的去想它与我之间的联系。可终是枉然。主任打完电话走过来，对我说“你现在回家拿着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去新民街派出所，彭所长在等着你呢！”
“可是我离婚了”我双后摊开，哭笑不得地说。
“那就拿上你的离婚证。快去吧！”主任打量了我一会又说“停尸房一天一百块。”明天过来补办医疗手续。说完主任转身走了。我一直看着他消失在一道门里，才走出医院的大门。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新民街派出所。
彭所长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一沓材料。他摆摆手，示意我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我上前一步，把手里的证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彭所长抬起头来看着我足有一分钟，然后又开始的看我的证件。身份证、户口薄、离婚证一一看了，又在电脑上查了几分钟，最后拍板说
“出车祸的女人确实不是你前妻可你怎么解释她身上带着的那张纸，上面还有你的电话？”
我想了想回答说“我也很想知道，这就麻烦你们了！”
彭所长显然被噎着了，猛劲地抽了几口烟，问道：“想想你朋友中你真的不认识？希望你协助我们工作”他歪起脑袋，烟雾后的双眼鹰隼似的盯着我。我心里好笑却不忍心辜负他这样故作睿智的目光，只好反问道“我说认识她，是不是赔偿给她钱都给我啊？”
“我们要找到她的家属”他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做沉思状。
“假如找不到呢？”我问
“会找到的，除非她是孤儿。”
“登个寻人启示嘛，与我真是没关系啊！都中午了，我要回家吃饭呢？”我这才想起早饭也没吃。
“如果真是这样，你先回去，有事再给你电话。”彭局长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手。
回到家里，我才感到如释重负，但这个疑团依然盘桓脑际。我把那张写有我的电话号码的纸条放在电脑桌上使劲的看。“老公2684329”什么暗示呢？这个陌生的女人，不，是死者，与我有什么联系呢？呆坐了几分钟，感到无聊，打开电脑，登录qq，一条留言信息在闪动着。移动鼠标，轻轻一点，我眼前出现了一行字：哥，明天我去找你，到时给你打电话。你的宝贝，渴望温暖。这个网名有点熟悉，查看聊天记录，才知道这个叫渴望温暖的，是我一个普通网友。资料很简单：籍贯，山西，26岁。我没心思上网，脑海中还不断地闪现着急救室里那个被扎去双腿的死去的女孩，面容已经模糊，只晃动着一张蜡黄的胖乎乎的圆脸。我又去打开信箱，看着那条信息：哥，明天我去找你，到时给你打电话。我看着日期是昨天晚上十点十六分发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们几个同事哥们聚在一起喝酒来。喝到几点也不知道，怎么回家的更不清楚，总之醒来时已是今天的早上。然后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就发生了这个稀里糊涂的事件。就在一秒间，我如醍醐灌顶，心慌的要跳出来。“难道死者就是我的网友，渴望温暖。”想到这里，我再次点开我们的聊天记录，仔细去看。纪录一共十几页，我从第一页开始看下去。果然，在第十一页上我看到我留给渴望温暖的电话号码——2684329。最后几页，几乎全是我对她示爱表白的肉麻话，看的我心里要吐。试想我们没见过面，甚至连照片也没看到，我会爱上她吗？其实我是随便说着玩的，要真动感情也是在见面之后啊。最后几页上除了肉麻的话，我还多次邀请她来山东找我，她竟同意了。我留下了所住小区的地址——新民大街一百号。乖乖，这事可麻烦大了！我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拼命的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渴望温暖死者？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我用颤抖的手点了一根烟，站起来，在客厅来回的走着。
下午两点，我坐在彭所长的办公室里。他坐在电脑前，桌边放着一沓材料，右手夹一根刚刚点燃的烟。
“说吧！有什么要反映的？”彭所长从烟雾后面盯着我，还是鹰隼一样的目光。
“那个女孩在什么地方出的车祸？”我故作轻松的问。
“新民大街100号。”顿了顿，他又说“具一个知情人说，她当时正穿过公路去对面的电话亭打电话。她当时走的很急，对于疾驰而来的一辆奔驰车的速度做了错误的判断，结果造成了这个事件的发生。”
“那人怎么知道她是去公路对面打电话，而不是做别的”我听到我声音变得僵硬起来。
“死者曾向他打问过附近哪有电话亭。要不我能称他为知情人？所以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是弄清她身份的唯一线索，而你就是电话号码的主人。”彭所长一连吸了几口烟。
我知道现在我不能再坚持什么了，具彭所长几句话已经点破迷津。新民大街100号正是我告诉渴望温暖的地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也是我的。那么这个谜团只有我最清楚了。我说：“彭所长，我知道死者是谁了。”
彭所长腾地站起来“谁？你说。”
“她叫渴望温暖，我的一个网友。”接下来我就如实说出了我的推断。彭所长听完，皱起了眉头“这么说，这件事与你有关了”
“证据就是这张纸条吗？”说着我起身把纸条放在他的桌角上“证据你留着，好去法院判我的罪。”
彭所长拿起这张皱巴巴的写有我电话号码的纸条盯着看了一会，竟哈哈笑了两声“看你说的，从法律上讲你没有什么责任，不过”
“是的，我不该上网聊天，重要的是不该跟这个叫渴望温暖的女孩聊天，也许跟别的女孩聊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内疚的低下头来。沉默一会我问“那个开奔驰的是不是喝酒了？”
彭所长点点头，眉头又柠了拧“这个事故立了案就归法院管了，我们的责任是找到死者的家属。”
“不用找了，她是孤儿。”我斩钉截铁地说。
“她告诉你的？”
“是。而且有可能还是个没有户口的黑人，也没有亲人和朋友。你若不相信，就到我家看看她的聊天记录。”
“她的籍贯你知道？”
“山西，26岁，网名渴望温暖。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倒比较省事”彭所长喃喃自语地说。
“酒驾扎死人需要偿命吗？”我的声音不知怎么高了上去。
“那要看法院来判。”彭所长掐灭了烟说。
“那我该走了吧。”说着我站起来。
彭所长也站起来，向我伸出手“谢谢你的线索。”
临出门我回头补了句“我会关注这个案子。”
明天早晨，我起了床，洗刷完毕，先给厂的车间主任打电话请了假，然后骑着自行车去了市中医院。在急救部我找到了昨天跟我交谈的那个主任，他姓刘。我说
“刘主任，我想再去看看她？”
“尸体在停尸房。你为什么去看她，你又不是她的亲属？”刘主任严肃的说。
“不是这样的我认识她，她是”
“你和她的事，彭所长电话里跟我说了。彭所长说，仅凭一张写有你电话号码的纸也不能说明你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你们没见过面，也算不上真正的认识。所以，这个事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刘主任说。
“也许是这样的。可我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要不是我用语言诱惑她，她不会千里迢迢过来找我，也就不会发生这个事，我”此时我突然悲从中来，有种想哭的冲动。
“是我害了她”这时我心头突然有了一个决定，就说“刘主任，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你说吧。”刘主任声音变得柔起来。
“我想，在她的尸体火化了后，如果找不到她的家人，把骨灰盒交给我行吗？”
刘主任想了想说“行。到时我给你打电话。不过你得带一个骨灰盒去。”
我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刘主任的手“谢谢你主任！”
刘主任点点头，左手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坐着殡仪馆的殡车出了城区，直奔城郊的火葬场驶去。殡车孤零零的驶出医院的后门，没有哭送的亲人和朋友。我坐在座位上，我的网友渴望温暖躺在担架上，担架就在我的脚下，身上盖着我送的花圈。她那在冰箱冷冻过的脸更加的蜡黄冷硬，就像一块黄蜡制作的模型，让人一点也不感到难过。就像活人去看待一块石头、一棵枯树、一根衰草，人死后的尸体也只是毫无生趣的物体，而且它还会变质腐烂、滋生细菌，让人避而远之。人间的爱恨离别是针对活着的人；人死后，一切将会被时间模糊而淡忘。这样想，我就很坦然的面对躺在我脚下的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它本身不会让我恐惧和内疚，而我却开始为几天前还活着她而悲伤难过起来。
我抱着渴望温暖的骨灰盒从火葬场出来时，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我走上一条小路，小路通向一座山。山看上去不高，却绵延开去很长，其中有一个高的山头，郁郁葱葱的样子。我要去的就是这个山头，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盒，而骨灰盒就应该与山水土地，与大自然联系在一起的吧。越接近山体，路变得越窄，两边出现了田地，一股清新的空气吸入胸腔，它来自一片绿油油的小麦。走到山体近前，我才看到这青黛如墨的树丛间树立着一排排墓碑，直挺挺林立着，如一排排石林。我顺着小径走入墓碑的森林，随意的看着墓碑上文字。墓碑前大多已是荒草凄凄，难得有亲人家属来拔草进香。人活着喧闹一生，死了才归于安静。想到这里我在一个墓碑前的草地上坐下来，骨灰盒放在脚下，我是一个活人，能不能享受一下死人的安静呢？山上静的出奇，只有风拖着长长的手臂在我脸颊不断地划过，好似女鬼的长袖拂面而过。伴随着凉风，我感到脸颊一阵阵发麻，是下雨了。俯瞰来时的路，竟变得如此飘渺漫长，人间隐匿在骤起的阴云凄雨中。我慌忙站起身来，抱着骨灰盒向山下走去，我要回到那人声鼎沸的人间去。
回家的路上，我有了一个决定：我要在这座山上买一块墓地，墓地周围种上五颜六色的菊花。墓碑上只刻上四个字：渴望温暖。在每一个金秋时节我都要来山上看看，一为赏菊，二为我这个素未蒙面的朋友。
写于201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