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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人,从柳侯公园附近出发,拐了几个街角,穿过恰恰降落的夜色和几许繁华的闹市,就到了陶陶美食城——我们在那里预演一场婚宴。这是一场拟像游戏,我们对此津津乐道。在那里,欲望可以和名目繁多的物质接近,所以不必在乎这是虚拟还是真实。
那边正在小兴土木,一些老旧的房子都给抹掉了,替代它们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工地上机器轰鸣着,黑色的钢筋井然有序地集结着——它们要改变这里的决心,即使天黑下来,也是昭然。想来不久之后,这里注视着一条河流环绕而过的,就不再是一些低矮的灰色平房,而是精神抖擞的高楼了。这些,我们倒不必用心考究——大多数的变化,只需猛然间一看,恍然大悟就行了。我们一行早就预谋好的,是选择这里作为一次外出就餐的地点。饭局由我做东,不过订餐并非由我负责。我事先只是大略知道陶陶美食城的位置。幸亏是呆在我们之中,我连寻找都不必了。这样,我们就在鱼肉和酒的边缘,围上一圈,坐定。我们举杯,在年末的时刻,证明我们还算得上饕餮,懂得民以食为天乃天则。
据说康德进餐时,总热爱一群人在一起,谈笑风生,以助胃口。这和孔子的运动牙齿、舌头和咀嚼肌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他老人家是不主张在满足肠腹之欲时活动发声器官或者发表看法,无论看法严肃或者不及意义。那种嘴无旁骛专心致志的吃法,简直具有道德颓废的色彩,终究是件败坏口味的事情。为此在这二者之间,显然我们宁愿选择康德——康德吃饭的激情,我们是无法模仿的,因此更准确地说,我们的活动更切合这一句话:说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
其实大多数的谈论,都可忽略不计,因为那仅仅是谈论——它们就着酒穿肠而过也就过了。我们该是只计较那些足以划下印记的东西。我们人心虽然不古,但夫子教导的“近取诸譬”我们运用起来,倒也无妨活灵活现。我们总是有信心谈离我们最近的事物。譬如,餐厅外面的那条拥挤、坑凹同时显得有些落魄的街,就被我们的舌头俘获了。那条街的名字就叫沙街。来来往往,我也不知道走过多少遭了;前前后后,我也不知道听别人甚至自己说起过这个名字多少回了。不过此前,我不知道这条街就是沙街:我走在这条街上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条街的名字;而当我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条街的具体位置在哪。
也许有人喜欢以尽快的方式搞清楚,使沙街和沙街的名字合为一体。我则一直以为,没必要着急去弄清楚这一点。亲临某个地方而喊不出那个地方的名字,或者当喊出某个地方的名字却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这种事物与名字分离的感觉,比什么都一目了然,要奇妙得多。当你在那条街上漫步上,你乃漫步在一条不知名的街道上;当你在另一个地方想起那个名字时,那个名字就是一个纯粹的不黏滞于任何事物的名字——一个如云朵一样漂浮于空中的名字。在那种感觉中,我相信城市地图、路标以及一切的方向牌,都是多余的。
我的原来的沙街,就浸满着佩索阿的如梦如幻的气味。不过今天是不幸的。那些深明沙街底细的家伙,在酒的边缘,无须按着圣经起誓,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我前面的那条街,就是沙街。于是那条街,冁然而释,名字和街道在瞬间,紧密结合。当他们向我证明那条街就是沙街,我任是用什么残忍的手段,也不可将二者拆分。它们是牢固的。它们在黑夜里明亮地向我敞开。在我们起身离去的时候,我无可避免地,要第一次走上一条名字和事物融为一体的沙街之上。他们无心之间,就谋杀了我的佩索阿味道的沙街。更多的闲言杂语则还透露,不起眼的沙街的另一个名字:他们说这条街如今叫曙光路。确定,清晰,赤裸,沙街的名字,从此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在黑夜里拒绝黑夜。
从此,我再也无法对你说,当你说起沙街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能够说我不知道沙街在哪;我也不能对你说,当我走在沙街上的时候,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曾经惶然的沙街,已经死了。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