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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说我像小丑的是在“肯德基”打工的咸菜。他让我站在“肯德基”门口，晃着脑袋，扭动屁股，装出吉祥物的模样，我说，把你的行头给我穿上才像回事，他笑了，你不用穿那层毛绒绒的皮，多余！我继续舞着，穿梭的人群不瞧我们一眼，好像我站的地方是块空白，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
母亲是为了我才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五年，我13岁那年，父亲的生意火了起来，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像幽灵似的闯进我们原本幸福的家庭，搅得人心惶惶。其实母亲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可是她把眼泪和委屈统统咽进肚子里，她依然爱着父亲，为他洗衣烧饭，一针一线地织过冬的毛衣。
一个人一旦陷入了欲望的旋涡根本无法自拔，父亲变了，变得不再质朴，不再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他会买很多价格不菲的衣服，那些象征富贵与庸俗的东西，那个挽着他胳膊的女人再也不会是渐渐苍老的母亲，而是一个新鲜的肉体，父亲把它打扮得花枝招展，当作一件饰品带在身上。
我真的很担心爱情会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消失，人们见面打招呼，离婚了吗？换了谁？到那个时候，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忧郁，常常用自己怜爱的目光去温暖母亲冰凉的心。
母亲越来越憔悴了，那天下午，我踢完球回家，母亲扑到我怀里就哭，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很久都没有抱过母亲了，我轻轻地搂住母亲，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抽泣着，身体抖得厉害。我看了一眼镜框里父亲的照片，坚定地说，妈，既然不能感化他，你们就离婚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哽咽着，用手绢揩净我脸上的泪痕和发稍的汗珠，虽然母亲没说一句话，但是我知道她是为了我才维持着这个家，不让它破裂。
我并没有因为我的家庭，变得颓废，或者变成一个问题少年什么的，我把一切悲哀都藏在心里，用一把锁把它锁得紧紧的。
朋友们说我喜怒无常，变得有些神经质，也许是周星驰的片子看多了吧，我开玩笑说。我担心到老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会密密麻麻，我笑得太多了，太夸张了，哭是累，笑多了也是累，沉默的人最俗，还是喜欢走极端，笑吧！说不定老年时有张刀刻般的脸。
父亲每次见我都甩出几百块，我从不拒绝他，并且很干脆地把钱塞进衣兜。我不想让父亲觉得欠我许多，他现在很快乐，那就让他继续快乐下去，其实我和那个坏女人一样，我叫他爸，她给父亲性，父亲用同样的方式回报我们——给钱。
我是小把戏，一粒尘埃罢了。
童年时和父亲一起睡觉，我总要揪住他的头发才能睡着，现在那些头发神气起来，没有了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世俗将它理得乱七八糟，干涩且枯黄。我见过那个女人，她大概二十几岁，妆很淡，轮廓分明的清冷冷的下巴，含烟似水的眼睛，身材高挑峭拔，肩头瘦而薄，这一切似乎都很好，只是她的头发令人作呕，栗色，凝成了一簇簇，七倒八歪活像遭遇台风的小树林，看到她的头发，会觉得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极不舒服。她袖着手大刺刺坐地，我很闪躲，害怕遇见她狐媚的眼睛，秒针好像只顾自己走动，忘记了分针，父亲终于点完菜回来，我咕哝了些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我独自在大街上游逛，夜晚的阴郁让我无法平静，闪烁的霓虹灯把眼睛刺得很疼。我看见前方摆地摊的中年妇女，她晦暗的脸上挂着瑟缩的笑容，仿佛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昏黄的灯笼，突然，我感到她很像母亲，也许母亲比她更瘦，我一下子发现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脆弱和无助。我很疯狂地笑了起来，因为眼睛被笑剧烈地加工，我看到了美好的画面，父亲和母亲依偎着，窃窃私语，他们的头发都很浓密，乌黑的颜色。
事情很简单，他们离婚了，我跟母亲过。我不再是某个男人的骨肉，不再需要某个男人物质上的施舍，我要学会坚强，也许我还没有完成一个男孩到一个男人的转变，可是我长大了。
二
我是在火车站认识咸菜的。他不过十八九岁，穿着暗格子棉布衬衫，牛仔裤，圆头皮鞋，埋头专注地读一份招聘报纸，脸上的表情是生长在这样的年龄所特有的：淡漠，苍白，好像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表面看上去是自私与冷酷，其实不过是青春的自大与无知。
你也在找工作？我问。是啊。我们一起吧，有个伴。好啊！咸菜的声音特像周星驰，我固执地认为和周星驰有关的人能给我带来好运。
母亲的工厂每况愈下，在物质欲望强烈的时候，我会想到父亲，浮现出他从钱包里掏出钞票的样子。我并不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我会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驱散这可憎的念头。母亲为了不让我受委屈，节衣缩食起来，她会为了几毛钱和卖菜的小贩侃半天，她把家里废弃的纸箱和酒瓶收集起来卖给收废品的母亲像一个陀螺，被生活这条鞭子狠狠抽打，疯狂旋转着。
遇上咸菜好像执行了一个预定的步骤，我为了母亲找工作，他是一个游民，孤独地徘徊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城市。不能想象如果两个性格真正处在不同极端的人走到一起他们该如何弥合思考方式上的分歧，相处久了我们发现，我和咸菜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只不过他比我柔和而不那么与外界针锋相对，并且相对于我有更多的耐心和韧性。
他向来是不温不火的，跟人说闲话也总像在谈心，迫使对方不得不一步更进一步地放弃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以便能跟上他谈话的节奏与步调。他的声音松脆得像芝麻饼干，听起来让人流口水，我却很吃亏，谁能一下子接受一个樱木花道式的家伙呢？性格精灵古怪，神经质，痛苦在心里发霉，也要笑得露出大牙。
在这个早已厌倦的城市，我已经生活了十一年，我最喜欢火车站，自从父母离婚后，我更频繁地去火车站。我坐在候车厅里被淹没在潮水一样涌流的人群里，有些人奋力逆流而行，却并不是朝着明朗处，而是一点点向着更深的大地深处沉沦，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吃力地喘息，在许多挨挨挤挤的肉体中挣扎着，但是没有用，没有出口，没有退路，没有逃避的希望，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人以泪洗面，有些人不吭声，像个哑巴，有些人疯狂大笑，发泄着，不知所措。
已经高三了，妈的！青春被试卷涂得惨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油墨味。老师只为前二十名服务，我经常旷课找咸菜，他劝我回去学习，算了吧，高考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妈妈对不起，我是个不孝子，我有罪。
咸菜本来要把找到的一份工作让给我，因为他了解我家的情况，我拒绝了他，我不想让咸菜背负上属于我的责任，还是一个人了无牵挂的好。我仍然努力寻找一份工作，哪怕累点，脏点，待遇薄点，我痛苦吗？我快乐吗？我需要什么？我是个男人吗？我的未来是不是梦呢？我会永远是我吗？一切的问题只是问题，没有答案。
记得石评梅的一段话，母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兴尽情的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的笑容上消失。我委实没有她那种潇洒大气，那种彻底的解脱，我依然走在路上，无数的人面——年轻的，年老的，憔悴的，漠然的，纯真的，羞涩的，凶狠的，温柔的，荒芜的——把眼睛晃动得眩惑起来，仿佛在风浪颠簸的海上，晕船的感觉。我该如何发掘出自身的圆滑，适应并融入这个社会，一想起今后的事业和结婚生子，我就感到一阵眩晕。
等待了44年，中国足球终于不是处女了。我不敢想象失去足球的日子，不再狂奔尖叫，不再酣畅地流汗，我是一个前锋，进球使我感觉到我的存在，我的价值，人的一生能真正热爱的不过几样东西，不要糟蹋了它们。
2001年10月7号晚上，看完中国队主场迎战阿曼的比赛，泪流满面的我在市郊的某处狂奔，敞开衣襟，滚烫的胸膛冒着热气
三
我的钱包里仍然夹着我们一家三口幸福的合影，我有美好的回忆。
我仍然和母亲一起生活，我要好好照顾她，我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咸菜仍然大大咧咧地搂着我，侃大山，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我仍然疯狂地爱着足球，扯着大旗为它呐喊。
什么都不缺了，我很满足。我不相信爱情，这已经足够了。
我和咸菜又一次来到火车站。他说，你还是穿上那层毛绒绒的皮吧，裸露着身体面对生活会很痛苦的！我笑了笑，不用怕，我不是小丑吗？就算流眼泪也是一种快乐。那层皮是幽灵般永远缠绕的痛苦与无聊的锁链，我们需要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