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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有一盆文竹。一枝枝杆很细嫩,一片片叶很轻灵,秀丽可观,引人注目。
闲暇,我望着文竹,总有一种淡淡的思绪悄悄地爬上心头,似异乡游子的思乡之苦;似久别情人怅惘的依恋;似写作前静静的厮守;似获得殊荣前的沉默这种种情绪牵动着我,触及着我灵敏的神经去拉开记忆的窗帘。
文竹是母亲留下来的。
那年初春的一天中午,我回到胜利街母亲家吃饭,看到母亲在摆弄着几盆花,有仙人球、龙爪菊、君子兰,还有文竹等。这些花卉虽不名贵,却是母亲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当时,是我向母亲要的,还是母亲送的呢?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给我找了一个小小花盆,移过来一株文竹小苗。
我的家居南山区四楼顶层,因妻子带着孩子上班路途遥远,所以家中带气的小玩艺都没精力养活。我和妻子对花也没有嗜好,除了想起来为它浇点水,更多的时间就把这小小的生灵忘掉了。一次孩子的手指无意中被文竹杆上的小刺扎了一下,后红肿化脓,那个手指肚被大夫剪下了一大块皮,指甲也剪掉了一半。痛在孩子手上,疼在我们的心上,孩子整天嚷着“该死的文竹”我也曾有过把这不太美观却惹人讨厌的文竹扔掉了的念头,也免得它那经常枯萎下落的针叶弄脏了茶几。北方的冬天既长又冷,屋内虽设有土暖气,白天上班没人烧火,温度只在零度左右徘徊,人都有些挺不住,纤弱的文竹更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那一二年,也没看出文竹有大的出息,只是在春暖花开时才长出一些新叶。
母亲刚迈进六十岁的门坎,就于初春的一天晚上突然去世了。安葬了母亲,儿女们都回忆着母亲与自己的往事,我也对这株小小的文竹有了新的认识,她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而且带有生命的纪念物呀!它寄托了我对母亲万般的思念之情。
母亲的一生是艰难困苦的。
母亲的童年生长在贫穷封建的旧中国。既没有读书与同学间的欢乐,也没有大家闺秀琴棋书画的特长,有的只是过早地参与家庭一日三餐和针线活的劳作。绣花,就是母亲唯一的爱好了。母亲十九岁时,由姥姥作主嫁给了比她大十一岁做“堂官”的父亲。从此,母亲走上了一条漫长的人生之路。一九五年,父亲追逐在矿山做工的伯父,带着母亲和两岁的大姐,远离了家乡吉林扶余,来到了鹤岗煤矿工作。
母亲一生养活了我们姐弟七个孩子。
父亲工资的微薄,家庭生活的窘迫,家务劳动的繁重,逐渐把母亲身体拖垮了,各种疾病常年缠绕在身。记得母亲四十多岁时,左奶子烂了一大窟窿,整天流脓淌水的。当时,家已有九口人,六十多元的工资收入使得家中没钱看病,母亲只好带着病痛绣门帘,换得几个钱买药治疗。在邻居代大姐妇夫的热心帮助下,用讨来的偏方制作了“千锤膏”敷衍数月伤口才渐渐好转。
提起绣花,母亲那精湛的手艺和对绘画色彩特有的灵感,绣出的门、窗、墙帘是值得所有看到过的人称道的。母亲的绣品与众不同,可以两面欣赏。手工细腻,色彩艳丽,图案布局合理。既有民族传统的“二龙戏珠”、“单凤朝阳”等热烈气氛的图案,也有采用毛主席“风景这边独好”、“无限风光在险峰”诗词手书配以风景的现代山水画。看后让人留连忘返,爱不释手。那时,无论亲朋和邻居的新婚喜事,都以能挂上母亲绣的门帘为快事。母亲是用一颗爱心来绣花的。在绣花中,母亲会忘记家庭贫困带来的困惑,也会忘记父亲暴躁脾气给带来的烦恼。在绣花时,母亲的整个身心都净化超脱了。
除了绣花,母亲的针线活可以与缝纫机媲美。记得我和二姐小时的棉猴,都是明线缝制,针码既小又均匀。那时逢年过节,我们兄妹穿的新衣服都是母亲一手做的,样式和做工不亚于别家孩子买来的服装。
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这个多口之家遇到了比别的家庭更严峻的考验。那时母亲身体还好,领着哥哥姐姐去田间挖野菜,拾菜叶,配之仅有的口粮仍不能填饱我们几个活蹦乱跳小家伙的肚皮。在寻找生路中母亲学会了做生意,领着哥哥姐姐坐火车跑鹤立、佳木斯捣当点蔬菜、水果。当时我虽五六岁,也经常去帮助看个堆儿。一次在鹤立买菜时把我给挤丢了,我惊慌地顺来路跑回了车站,母亲和哥哥也没心思买菜了,终于在车站侯车室找到了怯怯发楞的我。见到母亲后我委屈地哭了,母亲没有责怪我,还给我一根大水黄瓜。那几年,经过我们母子在生死线上的苦苦挣扎,总算熬过了那段最艰苦的岁月。
母亲的晚年应该说是幸福的。看着孩子们陆续地长大成人,参加了工作,组织了家庭,我们兄弟四人又都从事母亲喜爱的美术工作,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心情,会情不自禁地从母亲的面颊爬上眉梢,有时也会在他人面前炫耀一番。但母亲一直没有离开过愁怅,除了为儿女们担一些忧愁外,更多的就是和父亲之间的唇齿纠纷。
父亲虽比母亲大十余岁,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一直固守着那颗善思善算的脑袋。认为这个家都是他个人创造的,一切都是他的福份所至,经常说一些不在行的话向母亲敲边鼓,很少给母亲以体贴和同情。父亲退休以后,脾气越来越大,特别是捏着小酒壶喝了二两以后,无故因一些家中琐事就向母亲发火,谩骂不休,把老少三辈的过错都强加在母亲身上。母亲倔强的性格驱使她经常和父亲对垒,有时不免要升级到你来我往的武把操。母亲的绣花艺术就是在父亲无情地干扰下,被过早地扼杀了。没办法把那些平时用零钱积攒起来的一大团五光十色的花线送给了大姐。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母亲对花又有了偏爱,每年回扶余老家和长春舅舅家时,都要背回一些大小不等的花盆和一些并不名贵的花卉。记得其中有一盆叫犄角梭(学名虎皮兰)的花,两三只尺把长的尖叶子直挺地立着,墨绿的颜色中有一些白色的横花纹,在母亲眼里这花就算上品了。一天,父亲把家中的大公鸡撵到了窗台上,两只尖叶子被连根蹬折了,母亲心疼得暴跳如雷,一宿没睡好觉,当然也免不了发生一场激烈的舌战。
母亲在去世前的一年夏天,声称回扶余老家看看,但母亲却出人意料地径直买了去北京的通票,临上车前哥哥才知道,急忙为母亲画一简单的交通图,并嘱咐入京后马上来信告之。这一想法是母亲多年的夙愿,由于怕牵连儿女和受到大家的阻拦,所以才暗自行动。在北京的十多天里,她身边虽没有儿女,但却遇到了很多好心人,和母亲聊天,伴母亲游玩,有个姑娘还和母亲合了影。长城那壮观的雄姿,故宫古建筑的恢宏,颐和园妩媚秀丽的景致,都在母亲饱经沧桑的记忆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这些年,由于我和妻子对文竹有了特别的关注,那株弱小的枝杆下又发出了许多新芽,花冠也蓬蓬勃勃起来。今年开春,我考虑到换盆后一直没有换土,再者根须下面可能长芽豆子了,就按母亲换土的方法把文竹慢慢挖出来,清理了根须,把原来的硬土捣碎,又拌了一些新土重新装了进去。这一折腾不要紧,文竹立刻焉巴了,叶片发黄,针叶下落,望着它那衰败的样子,我可真怕有个三长两短,妻子也责怪我不懂瞎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注视着它,一个多月后,那干枯的枝杆又发出了新芽,我真有些喜出望外。
今年四月份,三弟去苏联搞装潢施工,我和妻子从南山楼上暂时搬回胜利街为弟弟看家,同时也免除了妻子孩子上班上学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之苦,家中放不下心的就是那盆文竹了。无奈,我只好每周回去一趟为其浇水、通风,梳理一下越长越长的藤蔓。可能由于门窗关闭,加上今年雨大屋内潮湿的缘故,每次浇水都发现文竹长势喜人,翠绿的藤蔓越长越长,蓬蓬勃勃充满了生机。
我曾在文竹那葱绿的花冠旁注意观察,那层次分明的叶片舒展挺拔,并不象它的“连襟”竹子那样随风摇曳,倒象青松傲然挺立,那繁茂的枝叶簇拥在一起,恰似一朵飘忽的绿云浮在空间,给你带来无限的遐思。
近期,我因阑尾炎住院十余天,妻子忙着跑医院护理送饭,有半个多月没有回家浇水了,待去浇水看文竹已有些苍老。藤蔓的枝梢因水分不足枯萎了,很多叶片发黄脱落,那低垂的花冠象在诉说着满腹的怨屈和不满,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颤动,一阵酸楚之情油然而生。我发现在枝杆下盆边却长出一株一寸多高的小苗,有一小片倾斜的叶片,象一个顽皮的孩子歪着小脑瓜抿嘴微笑,又象一只展翅欲飞的小燕子,形态活泼可爱,真是有趣极了,文竹这顽强的生命力,使我又得到一丝欣慰。
据花卉锦集一书介绍,文竹如管理好,秋后可开花。我曾问过几个养花爱好者,他们也不曾看到过文竹开花。我猜测文竹的花是米兰那种小米粒花呢?还是茉莉那种小瓣花呢?我也不知道花卉这东西是否有雌雄之分,这盆文竹这么多年不开花,是伺养问题,还是管理问题,真叫我这个门外汉百思不得其解。
我企盼着文竹有一天能开花,那花就是母亲对儿女们的顾盼和微笑。
1991。9。2于黑龙江鹤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