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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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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啊,她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差。

    他见过和她有同样遭遇的人,但很少有人,像她一样严重。

    受虐越久的人,会变得越麻木;越骄傲的人,越无法忍受那种羞辱。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抽走了她的灵魂,是她自己,因为太过害怕,她不让自己去看,不让自己去听,不让自己去感觉。

    为了保护自己,她让自己变成人偶,逃避着、忍受着那禽兽所做的一切。

    难怪宋家的人几乎不放她一个人,难怪她只靠近那些来学堂习字帮忙的男孩或没有伤害能力的男人,难怪那些大娘会如此护卫她,难怪她们要让蓝蓝跟着她——

    因为当她陷入这种情况,任何人都能对她做任何事,她不会反抗。

    他是设计了她,他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问题,所以欺骗了宋家那些人,他安排自己和她独处,他知道她状态不好,她打上车之后就将自己绷得很紧,他知道经过这一整天,她已经接近极限,但他以为还好,他以为她还能承受,以为她会因此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他没料到她竟会因此崩溃。

    六年了。

    她被宋应天带回宋家,已经六年,却依然被那恐怖的暴力影响着。

    剎那间,愤怒和心疼,如排山倒海而来,他费尽了所有心力,才将其压下。

    “白露。”他握着她的手,再次轻唤她的名,要求:“看着我。”

    她动也不动的。

    他伸手轻触她的脸,再次要求,虽然不愿意,但他这次加了点命令的语气。

    “看着我。”

    这一回,她动了,将黑色的眼瞳对准他的眼。

    但她还是不在那里,她只是听从他的指令,避免遭来更多的拳脚攻击。

    胸中的火,烧得更加猛烈。

    懊死!她的脸甚至没有他的巴掌大,他用一根指头就能将她推倒,如果让他知道那虐待她的禽兽是谁,他要把那王八蛋的脑袋从脖子上活生生给拧下来!

    深深的,他吸了一口气,压抑怒火,不让自己被奔腾的情绪影响。

    现在重要的是她,而不是他。

    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女子,他柔声道。

    “我不会打你。”

    他慢慢的说,让自己露出微笑,一字一句的说:“记得吗?你救了我一命,我是小魅,那个有可笑名字的苏小魅,我不是那个会打你的禽兽。”

    霎时间,她的瞳眸收缩了一下。

    她听到了,他知道。

    “看看我,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他在自己的声音里,灌注力量与保证,试图得到她的响应。

    真正的反应。

    他将掌心朝上,让她的手搁在他手上,他给她选择权,让她能自由的决定要收回,或留下。

    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他凝望着她,告诉她:“已经过去了,你知道的,他不在这里,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她的脉搏加快,他可以看见她颈上的脉动。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给予更多的安慰与保证,但他知道那只会让她退缩回那个虚无的空壳里。

    “看着我,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眨了下眼。

    他屏住了气息,重申。

    “相信我。”

    她听到一个声音。

    低沉、坚定、浑厚

    那声音,在那恍惚的黑暗与朦胧之中,包围着她,呼唤着她,忽远忽近。

    她很害怕,不想去思考,可那声音让人莫名安心,它承诺着什么,教她不由自主的想听清。但她害怕,她屏着气息,等着它自己消失,总是会消失的,她总能等到只剩自己。

    可那声音好温柔,像惊蛰春雨之后,她在菊花田里时,赤脚踩着的大地,湿润、温暖。

    她几乎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能看见青草迎风摇曳。

    一瞬间,心神涣散,蓦地,声来,语意清楚而明白。

    看着我。

    她有些惊慌,不由自主轻喘。

    不要。

    她试图让自己变得更疏离,但眼前的朦胧已开始消去。

    相信我。

    她眨了下眼睛,他已经在眼前。

    “相信我。”

    她瞪着眼前的男人,不敢动。

    一时间,有些惊慌,然后他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与保证,蓦然蜂拥而上,涌入脑海。

    但那一切似梦似幻,像隔着纱,她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他黑如浓蜜的眼,在那时温暖了起来,他的嘴角轻扬,用那同样浑厚、沙哑又温柔的声音,告诉她。

    “你不需要害怕。”

    她还是不敢动,他也没有。

    桌案上,橘红色的烛火,散发着热力与光芒,将蜡融化。那热力如此渺小,比不上他的手烫,但他已不再覆握着她的手,他只是摊着那大得宛若蒲扇般的手掌。

    她不自觉盯着它瞧,她的手仍在他手上,苍白,柔弱、冰冷,因为恐惧而微微战怵。

    “别怕。”

    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宽大厚实的手掌没有收拢,不曾紧抓,就只是这样摊着,几乎像是捧着。

    那只手很大,手背黝黑,手心里也满布着深刻的纹路,每一条皱折,都像是被刀子划过,那是只勤劳工作的手,和那个只会喝酒、打女人的手,不一样。

    如果他想,他可以轻易捏断她的手骨。

    那个男人,就曾捏断过她的,可这男人,说他不会这么做。

    可她怎能相信他?

    她迟疑着、踌躇着,然后她看见那一条消失在他衣袖的刀疤。那疤很淡,可是她知道它有多长,她看过它的全貌,她知道它们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不自觉的,她的视线顺着它应该存在的方向往上。

    他灰色宽大的衣袖将什么都遮住了,但她记得,她知道它们如何在他身上反复、交错,如何蔓延至他的颈项,出现在领口。

    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然后,再次听见他。

    “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看见他。

    她看见他颈上的脉动,看见他方正的下巴,他有些干涩的唇,唇边渗冒的胡碴,和那又高又挺的鼻,以及那双乌黑的眼。

    他的眼如此明亮,那么温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紧缩。

    “我不会。”

    他说,而她的视线,蓦然再次模糊、朦胧。

    剎那间,知道他懂。

    他受过苦,和她一般。

    这个人和那男人不一样,这个人不是他。眼前的男人知道被欺凌羞辱的滋味,懂得她的恐惧与害怕。

    他懂。

    烛光下,她的肌肤几近透明,似清透的冰雪,又似和阗的白玉。

    他可以看见,某种情绪,在她眼里流转,那黑色的瞳眸,映着他在烛光中的脸,彷佛似在这时,她才真正看见了他。

    她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

    她的眼里浮现水光,他能看见。

    那些水光,在她水漾的眸中,汇聚、滑落,一滴。

    那滴泪,烫着了他,责备着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这一生,他说谎成性,为达目的几乎不择手段,他被人咒骂过、憎恨过,可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羞耻于自己的行为。从来没有哪一回,他这般想将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坦承他的无耻,告诉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惊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经太多,多得有些过了头,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的经历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关。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认,这一切,不是为了查案,只是为了满足他自私、万恶、该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搁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沙哑的开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起身,几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泪望着他。

    “晚了,你吃完早点睡。”

    他走了,带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经没了胃口,她看着他关上了门,心头仍在狂跳。

    她以为他会追问,追问那些悲惨过往,追问她难以启齿的遭遇,追问她曾经做过的事。

    可他没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

    缓缓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轻握在身前。

    泪,仍悬在眼睫,一颗心无端端的抽疼着,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将门上锁,脱去外衣,熄了灯,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没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在那之后她也不曾掉过泪。

    那么多年了,她几乎以为,她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可如今,泪盈在眼。

    黑夜里,她能听见他在邻室活动的动静。

    恍惚中,彷佛还能看见他那张粗犷的脸、炯炯的眼。

    她闭上眼,感觉热泪成串滑落。

    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

    我不会。

    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轻轻包围着她,缓缓融进胸口,渗入心中。

    这一夜,泪如泉涌。

    我不会

    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双手摩擦着自己粗糙的脸。

    这些年,他还以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谁知原来竟有剩。

    轻扯着嘴角,他无声苦笑。

    抬起头来,他看着和她房间相连的墙。

    这些天,他明的、暗的观察着她。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看似冷漠,也不太亲近人,还用着几近铁腕般的方式在管理应天堂,但她却意外的有颗柔软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会带着蓝蓝出门去。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去见那位行踪不明的少爷,但她只是在附近走着,东绕西转的,然后又两手空空的回来,他一度以为自己跟踪她被发现,可没多久,他便察觉她出门不是为别的,她和人们说她是去散步,只是四处走走,借着清晨凉爽的晨风,醒醒脑。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户的情况,特意去看。

    看谁没出来打鱼,看谁没起床耕田,看谁没修整屋子,看谁家没有炊烟。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着一切,关照着药堂里的人。

    她认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个人物,甚至晓得对方家里的情况,她知道谁家的孩子还病着,晓得哪户的米缸快见底,她清楚哪个人的屋顶在漏水,明了究竟有谁需要帮助。

    她从不对他们嘘寒问暖,可她总是先一步注意到人们的需求,她派人送药,给人工作,找人帮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软得像块嫩豆腐。

    他不认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关,可却也不能否认她有可能会帮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个失踪的宋应天,真的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懊死!

    有些着恼的耙着黑发,他一手巴着头,一手抚着整天都在隐隐作痛的腰伤,往后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许,他应该要退出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但这次他很显然失去了应有的客观。

    他总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来会杀死猫。

    一直以来,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够小心,总有一天会因为这样而倒大楣。

    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个人都会说谎,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问题的答案,他应该要记取教训快点脱身,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而那个女人,她那双含泪又无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现在,他还能清楚看见,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会保护你。

    狈屎,他从来不曾真正保护过任何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很会说谎,十分擅长。

    为了和人套话,他说过的谎言足以堆积成山、汇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狱,那给他上万条舌头都不够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这次不是,他说了,才发现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动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间,他有种立刻起身逃走不,离开的冲动。

    他不缺钱,至少现在不缺。

    前几回他领到的钱,够他用上好一阵子,到处游山玩水。

    他可以走出去,找到那些人,告诉他们,他不干了,然后他就可以转身离开,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就这么简单。

    他霍地坐起身,低低再咒骂一声。

    他娘的,他的腰在痛,头在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需要酒,非常需要。

    可她不喜欢酒,她不喜欢酒鬼。

    狈屎,他管她喜不喜欢什么,他真的应该就这样走出去。

    没错,真的应该。

    深吸口气,他抛下那没来由的罪恶感,起身拉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他会去找壶酒止痛,然后离开这里,去过他逍遥又快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