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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宅上下,仆妇小厮都战战兢兢地跪在院子里,明堂里的桌案上还摆着酒菜,李氏带着仆妇已经准备好了祭祀的香烛鼎器,不动声色的坐在一旁,魏安脸色阴沉的坐在上首,背后是高耸的漆木折屏,屏风两边矗着两座二十四枝缠枝灯,蜡油酷似血泪,顺着青铜灯架垂坠绵延。
“简直是越来越放肆!”魏安眉骨一顿一顿,寒声道:“什么时候,还不回来,派去叫的人呢,连个影子都没叫回来!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此时似乎已经忘了,他方才还被一身黑甲的幽州军从烟花巷的清吟馆里请了出来。
清吟馆是坐落在烟花巷上的一座三层小楼,不比翠华楼家大业大引人注目,隔着院门只看得到翘起的檐角,里头安安静静,花木扶疏,偶尔有几声丝竹管弦声传出来,这样的勾栏瓦舍,里头只养着几个色艺双绝的美人,不同于浮艳的庸脂俗粉,一颦一笑都照着大家闺秀来养,能请她们陪坐玩乐,一次就要花不少的银钱。
昨日新梳拢的清倌绛纱,今日刚开苞,不光是容貌生得好,那副穿衣打扮皆是清吟馆的妈妈按照他的喜好来装扮的,他今日才第一次试到这味道,谁知被不长眼的东西给惊动了。
若不是都认识他,他也不至于扫兴回府。
“回主君的话,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小厮跪在廊下回答。
“二公子,晚上都做了些什么?”魏安急于问罪,有些不耐。
“奴不知。”
“夫君息怒。”李氏心里又喜又愁,今日小年夜,原本府里准备吃了年饭,再祭祀,没想到魏承和魏徵迟迟不来,派去的人要么还在路上要么请不来,父子失和,她最乐见其成,“兴许是有要紧事耽搁了。”
他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杯子扔到了桌子上,金杯在漆木案上一滚,滚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杯子刚落地,就有人快步跑来传话。
大公子和二公子回来了。
魏安冷眼坐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李氏热切地起身嘘寒问暖:“二郎和大郎饿坏了吧,我这就让他们把菜热热,你们坐下来休息,我给你们倒酒。”
魏安的两个庶子,魏显和魏明也起身给他们二人行礼。
魏徵笑着回礼,还对着两个堂弟关怀了几句功课,又笑道:“阿显和阿明又长高了不少,听西席先生说,阿显的书念得很好,婶母辛苦了。”
李氏有些受宠若惊,自谦道:“我哪里辛苦,都是孩子们自己用功,说是要用功读书,以后才能帮父亲和哥哥们的忙。”
魏安的脸色略有缓和,难得露出些许慈爱,望向自己的两个小儿子:“这一年辛苦了,爹爹给你们准备了利是,待会下去拿。”
“坐吧。”魏安看着站着的两人,淡淡道。
一顿年夜饭吃得平平淡淡,魏承方才已经吃过了,此时没什么胃口,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耳边传来李氏温温柔柔的声音:“主君尝尝这道鱼脍,是妾身今日看着厨房做的。”
“嗯。”
“阿显,阿明,快来给你们父亲敬酒,前几日不是写了一副字说是要送给父亲么,快拿出来瞧瞧。”
很快有下人端上来一幅数尺长的绢帛,字迹稚嫩却工整。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李氏看着眼眶一红,无声抹泪,魏安细细看了一遍,指点了其中书法还有不足的地方,眼中很是欣慰。
“有几分名家风骨,不过你看这个‘棘’字的一撇一捺,就有些显拙,少了几分力道,飘忽不定,轻浮了些。”
“父亲的话,孩儿记下了。”魏显脸色通红,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
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见到两个小儿子这样的乖巧懂事,魏安方才的不快也消失了大半,“嗯”了一声,命人将东西收到自己的书房里裱起来。
魏承歪靠在凭几上,斜睨了一眼那边。
父慈子孝,妻贤家和。
他嗤笑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吃完年饭,祭祀完后,魏徵邀魏承去后花园赏月,席上两人都没怎么吃,这会倒是想吃些点心,就着煮的浓浓的酽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月色皎白,湖边的石桌上,铺着两人的影子。
两人聊起小时候的龃龉,纷纷笑了笑,又聊到魏承的母亲,和魏徵的母亲,两人又均默不作声。
魏安原本酒足饭饱,正往屋里去,远远地见着湖边点着灯,做着一双人,也许是今日家里气氛难得的平静,他想了想,还是往那点灯影处走了过去。
魏徵见到他来,起身作揖:“叔父。”
魏承也懒懒起身,喊了声父亲。
见他这不甚在意的模样,魏安哼了一声,抬手:“都坐吧。”
“方才你们两个一直没回,去哪儿了?”
魏徵执壶,魏承择了一个干净白瓷杯,将倒满清茶的描金红梅瓷盏递给他:“今日长安送来了诏书,任命儿为卫将军,征讨刘岷,收复冀州后去长安任职。”
此事魏安已经知晓,“唔”了一声,接过茶,心里还是替这个儿子有些骄傲,面上却不显:“此去冀州,多带些亲卫。”
“是。”
魏徵起身离开,走到露台上去看垂下的鱼饵,浮漂在湖面上幽幽颤动,水下暗流涌动。
魏安喟叹一声:“王家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他皱眉:“你实不该如此,毕竟是的你长辈,今日看着你两个弟弟写的诗,不由得想起你娘......”
“多久没去祭拜你娘了,出征前,记得去看看。”他咋了咂嘴,“我就不去了。”
魏承不在意的点了点头,端着瓷盏,缓缓转动于鼓掌,忽然笑:“爹还记得我娘的样子吗?”
魏安没有回答。
“我倒是记得,不过也只记得她病的快死时候的样子。”他笑,露出皎白的牙,“脸蜡黄的不成样子,那时候娘还想见爹一面,又怕病容憔悴,不堪见君,非要起来梳妆打扮,抹粉描眉。”
他眯了眯眼,回忆:“我那时候和阿显如今一般大的年纪吧,去烟花巷的私院子找爹,可惜还是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
“不记得了,许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却老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想到大郎的爹,我的兄长,还有你娘,哎,不提了。”魏安从袖子里拿出两个红封套,红绸绣成的四方包袱,里头沉甸甸,晃一晃还有轻响,是八枚铜钱。
“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大郎的。”
魏承拈起一包,打开一看,有些嫌弃道:“才八文钱,能买什么。”
“懂什么,图个吉利罢了,你还缺钱?”魏安往后靠了靠,捋了捋须,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
他的脸色忽然由白变得涨红。
其实也不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方才他就觉得有些手脚麻木,他只当是近日疲乏导致,可是突然就心跳快了许多,浑身好像被什么紧紧束住,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弓着腰,扶着石桌起身,瞪大眼睛,看着儿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手里的红包掉到了地上,八个铜钱滚了出来,泛着森然的光。
身后露台上,侄儿魏徵拨弄着鱼竿,往这边瞧。
他想要开口,却好像被扼住了喉咙,胸腔好像变成了破掉的风箱,发出“呃啊”的沙哑声响。
温热的血从鼻子里冒了出来,血河一般,一滴一滴滑过唇,浸透须,染红了大片肌肤和衣衫,沁入胸前,滴在地上,没入枯黄的草地。
“有......毒......”
“你......你们......”他伸出的手颤抖得厉害,一只手再也扶不住自己,轰然倒在地上,死死地瞪着眼前笑得温和的儿子,和面容平静的侄儿。
“为什......么......”魏安目龇欲裂,眼白充血,满是血丝,狠狠地瞪着魏承。
他懒得解释。
“茶里添了几滴奈何草浓缩的汁水。”魏承将剩余的半杯酽茶随意地泼了,脚踩到了洒出来的铜钱,他也没在意,将碍事的铜钱踢到一边,幽幽道:“这好东西,可是大哥给我的,父亲要索命,记得也关照关照大哥。”
不远处的魏徵闻言皱了皱眉。
魏安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抽搐不止。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孤魂。
地上的人再没了气息,双目大睁,瞪着天上一轮皎皎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