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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七十四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什么出面做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么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遯翁好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遯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遯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不再说话脸长得像个美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小姐怎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敢说。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说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