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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洛伦兹心想,肢体的移植真的是太难了,就算皮肤缝合得十全十美,外观上也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移植上的四肢就是无法像原来一样活动自如。难道是我忽略了什么吗?他试验了整整一年,也思索了整整一年。这些,他自然不会和盘托出。
就算是切下来的萝卜,只要刀足够锋利,切割时的速度足够快,也可以再将它重新接回去。沾着刚切下来的热血,为什么人的肢体反而就不能重接呢?洛伦兹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为此他翻阅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样的医学典籍,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也正是因此,他在别人身上反复实验,却始终不敢动王弟一根毫毛。那个黑发黑眸的青年,拥有着如同蝴蝶翅膀一样纤细柔美的四肢,如果能将那样的四肢移植到少爷的身上,那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啊。因此,在最后的实验进行之前,必须把他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不能让他逃跑,更不能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所谓的蝶舞,其实是一种名叫黑凤凰的花。你们的房间挂上这么一个别号,我认为是再恰当不过了。”医师说道。
“而如今,你还想割下我的腿吗?”王弟冷冷地注视着他“连你的命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只需一声令下——”
“凯泽!”他嘴动得快,然而凯泽的手更快。黑衣的骑士凝聚全身气力于单手之上,一发而牵动全身,只等他下达最后的一道命令。那便是杀人的命令。
“没错,我的确疏忽了你这个跟班,”洛伦兹点头道“如果没有他的暗中相助,如今你的双手双脚都是属于我的。然而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输了。”
“你们怎么处置我都无所谓,要杀要剐,要生吞,要活剥,都随便你们。反正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随你们高兴吧可是,我要提出唯一的要求,也是我最后的要求。”
王弟似乎早已料到他临终的遗言会是什么,因此,他并没有刻意阻止。
洛伦兹医师摸了摸西门子的头,那孩子的头皮也是光秃秃的,东一块西一块稀稀拉拉长着些许毛发。他昂起头,用他那张来自小罗的脸仰望着医师。
“少爷,本来还想为您再造头发的您原来的栗色短发是多么清爽啊,金栗兰这三个字本来就是为了您而准备的而如今,我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心愿了。”
他转向王弟,像是和妇女拉家常似的,用一种平淡之极的口气说道:
“趁我还没死的时候,用烧热的刀子将我的四肢飞快地割下来——黑衣人,我相信你剑术上的造诣已经达到了这个境界,能在最短时间内,趁着血液还未喷涌出的时候,切下我的肢体,然后给少爷接上。我以后再也没办法做人体实验了,这个,就当是我临终前最后一次的任性吧。要是侥幸成功,我相信,少爷还有地狱里的我,都会感激”
“不——!”一声死心裂肺的哭喊打断了他的遗言,西门子压抑已久的感情终于喷薄而出,泪水迷花了他的双眼。他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上,跪倒在洛伦兹医师的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无法理解我真正的心意呢?”他的双手紧紧捂住了眼睛,指缝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淌。“你以为,你为了恢复我的外表,为我杀了那么多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换来我短暂而虚假的躯壳,你以为我真的会高兴吗?!”
就在那一刹那,王弟突然感到自己产生了异样的幻觉。在他的面前,并不是光线明亮而宽敞的房间,而是幽深黑暗的地洞;不是身上缠满了绷带的西门子,而是刚刚徒手拦住了他准备割肉的匕首,手臂上还淌血的海尔嘉。
“你以为只要你把肉割下来,我就会乖乖吃下去吗?”
“你以为这样做,我会开心吗?!”海尔嘉曾这样不顾颜面地大吼,过分的激动使她几乎流出泪来。
为什么不会开心呢?自己明明是在帮她啊。用他自认为最恰当,最有效的方法,明明就是在帮她啊。
生命的价值是无法用数量来衡量的,拯救一个人还是拯救一百万人,到底哪一个更加重要?没有人可以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是,在王弟的心目中,当两者同时放到一架天平上称量的时候,孰轻孰重,其结果却是不言而喻的。即使牺牲一百万人的性命,即使那一百万人全部,就地死在他的面前,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对他来说,只要能挽回海尔嘉区区一人的性命——
那么,牺牲再多的人,也是值得的。
包括他自己。
可是,被拯救的人又该如何想呢?他(她)是否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还是沉沦于血腥与罪孽感的梦魇,从此无法自拔?
“是,当初毁容的时候,我痛不欲生,恨他们为什么要救我,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是,当我看到医师先生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任性,玩火*的人,整日整夜地自责,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看到他为了我的病殚精竭虑,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服侍我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
西门子突然抬起头,对着洛伦兹医师微笑了一下。虽然他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呆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不见表情的笑脸照射下,王弟的周身顿时变得暖烘烘的,就像是久违的冬日照在自己的身上一样。
啊,可以想见,当初容颜尚存的西门子少爷,该是一个多么明朗可爱招人喜欢的孩子啊。
“其实,这样也满好因为,医师先生就再也不会抛下我不管了。”
“只要我有病在身,他就会一直一直地,待在我身边,再也不会被别的病人抢走了。”
“所以我对他哭泣。我什么话都没对他说,但是我的心却在向他倾诉:我要脸!我要健康的肢体!”
“于是,冷眼看待他们忙忙碌碌地征召少年。”
“然后,对他挑选来的少年,又百般挑剔。”
“我想要的并不是原来的身体,而是他为我奔波,为我着忙,为我重塑肢体的过程!其实我也知道,那些少年一旦入选,就逃脱不了被屠杀的命运,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苛责他们,迫使他们在遴选时遭到淘汰,淘汰得越多越好!”“然而,总有些倒霉的,完美的少年,不幸地通过了我的刁难,直接入了医师先生的法眼。接下来,就是屠杀”
西门子的声音渐渐低沉,他松开了捂住脸的手指,艰难地扶住拐棍,想站立起来。这时候,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少爷难道我一直以来都误解了您?”
“您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尽到保护您的义务,害得您失去了容貌;您挑剔,是因为我办事办得还不够好,不够让您满意?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误会吗?”
“为了让您重拾笑颜,任何事我都愿意去做,哪怕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哪怕下血池地狱也!”
“不要说了!”西门子尖叫着扑到他的怀里,他的脸深深埋进医生的白色大衣里。逆十字的白衣吸干了他脆弱的泪水,却带不走他无助而绝望的声音“不要说了!求求你!”
“我想起了那个小罗,躺在铁床上以前我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居然对着我笑他还要医师先生给他讲故事,他说他要等醒来之后再听那个故事的结局傻家伙!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醒过来了,那个故事,他再也听不完整了!只要有我活着的一天,医师先生或许都不会放弃为我移植身体的梦想吧?所以”他挡在了洛伦兹的面前,对着凯泽大声喊道“杀了我吧!”
“比起医师先生,该死的是我!”他大吼着“杀了我!杀了我吧!我才是罪魁祸首!”
凯泽犹豫了。凭借他自身的判断,他根本无从下手。他首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的王弟。
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
王弟却仿佛神游天外,他好像在认真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空白。
“你”他终于缓缓开了口,像是对着西门子,却又像是对着空气般自言自语“真的不会开心吗?”
众人顿时为之一愣,西门子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为你做了那么多,难道,你一点都不开心吗?”
“难道,”他的黑眸里流动着异样的光彩“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不,不对!”西门子拼命地摇头“医师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牢记于心。我尊敬他,崇拜他,他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是他却把我一生所无法承受的罪孽,强行加到了我的头顶!”
“我爱他,却又不时恨他;恨他,却始终爱他。”西门子流下了一行凄楚的眼泪,那从单只眼睛里流出的眼泪,凄艳得仿佛暗黑深夜里最璀璨晶莹的宝石,照亮了整个黑洞洞奠空。他那张仿佛戴了面具一般僵硬的脸庞,此刻却散发出坚毅而耀眼的光芒。那种高贵的光芒,也许只有经历过大起大落,参透了人生的西门子才能拥有吧。
王弟背着海尔嘉走在林间的小道上,蔷薇馆已经渐渐地被他们抛在身后了。凯泽一反常态地也跟在他的身旁,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沉默地行进着。
突然,凯泽叫了一声:“殿下!”
王弟闻声回头,他们两个人视线的焦点,都同时集中在红蔷薇馆顶楼的一扇尖窗上。
尖窗向外大敞着,深秋的寒风呼啸着向内侵入。然而站在窗前的两个人却毫无知觉,他们任凭狂风,用力地掀动他们的衣衫,把它们使劲塞进他们的两腿之间。他们却纹丝不动。
西门子一圈又一圈地解开身上的绷带。他倚靠在洛伦兹医生的身上,用嘴,吃力地咬住绷带的一端,用单手,吃力地拉住绷带的另一端。他耐心十足地进行着这项繁复的工作,解掉的一截截绷带,就像雪片一般纷纷而下,飞入树丛,飞到地上。
而洛伦兹医生,也一直微笑着注视他。他的双手扶住了西门子的身子,却连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他在等待。他也在耐心十足地等待。
黑如焦炭的皮肤,干燥,枯竭,瘢痕累累这只是西门子外表上所受的创伤,然而他心上的伤痕,又会比外表轻得了多少?他的手指缓缓伸向了自己的下巴,伸向了脸皮的缝合处。
用力。一揭,一撕,一拉。
他的指尖多了一张血淋淋的东西,那是他身上,唯一最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抬起同样血淋淋而裸露出血肉的脸孔,对着洛伦兹粲然一笑:
“医师,此时此地的我,好看吗?”
“是的,”洛伦兹喃喃自语道“最好看了。”
然后,翩、然、而、落、下。
那位背负了血腥逆十字的白衣天使,和那朵曾经纯白却染得血红的蔷薇,他们俩,终于携手飞进了只属于自己奠堂。
也许是错觉,在那一刻,王弟仿佛看见,三座蔷薇馆上攀附的蔷薇花,竟在同一时刻都开放了——只是,盛开的蔷薇没有一朵是杂色的。
全都是,比雪还要白,比圣女还要纯洁的白蔷薇。
纤尘不染。脱却人间烟火色。
恰恰宛如,洗净的人类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