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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还是很冷,宝琴吃完饼搓着双手,呵出一大口白气。李惟将他两只手轮流捂热了,宝琴乖乖拢在袖中,活像一个小老头。
他两只耳朵冻得发红,李惟暗道不知待会儿能否看到北地的帽子,若有便替宝琴买一顶。到了曲城,一入南门,便瞧见整整一条长街上摆满了摊子,人头攒动,不知要绵延出几里。
宝琴兴奋坏了,却被李惟牢牢抓了只手在掌中“你别乱跑,这么多人,走散了可麻烦。”宝琴胡乱点头“李惟李惟,我们要买些什么?”李惟道:“大米油盐,过年用的东西,再给你做几身衣裳。”
李家向来勤俭,又没什么走动的亲戚,吃的蔬菜瓜果大多平时拿肉和乡亲交换,今天来赶集,正是趁东西卖得便宜。李惟微微一笑“要买的不多,我们慢慢逛,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两人沿街走着,很快买好了东西。宝琴虽然对许多物什感到新奇,但不是嫌太贵就是嫌用不着。
李惟带着他走进一家裁缝铺,买布量身,叫师傅做好了再送到镇上。宝琴这些日子穿李惟的旧衣,总归有些不合身,人又瘦小畏寒,李惟便让师傅棉絮塞得厚些,多做两层夹衣。
出了裁缝铺,迎面是个卖笔墨的摊子,李惟眼睛一亮,走到跟前端起一方砚台细细地看。宝琴在旁微笑,读书人便是改卖猪肉,也还是喜欢这种东西。
李惟果然爱不释手,和摊主讨价还价一番,回头笑对宝琴道:“这个回去送给先生,他一定喜欢。”宝琴笑道:“我还当是你自己一眼相中。”
李惟指了笔架上挂着的一排笔“你随便挑一支。”宝琴觉得奇怪,略看几眼,随手拿下一支中毫递与李惟“怎么叫我挑,我又不懂好坏。”
李惟伸手付钱,却笑道:“你不是开始学写字了么?”临近中午,街上的摊子渐渐撤去,早集差不多要结束了。二人在路边随意吃了点东西,便准备回曲南镇。
路经一家小店,宝琴忽然顿住脚步,甩开李惟的手兴冲冲跑了进去。“小哥,买糖么?”伙计连忙上前招呼。宝琴故作挑剔道:“你这糖好不好吃,我试过了再说。”
他抓起两块糖,飞快跑了出来,一人一块,塞在了自己和李惟的嘴里。宝琴鼓着腮帮,笑得弯起眼睛“这家的糖可好吃了,以前好不容易才吃过几回,给你也尝尝。”
李惟看了铺子几眼“你既然喜欢,不如买点回去?”宝琴却摇头“别,他们家卖得极贵,一斤糖要三十个铜钱,简直和抢钱一样。”
李惟默默道,可不是,卖得比猪肉还贵。他笑着摸了摸宝琴的脑袋,却迈腿走进了铺子,片刻后抱着一个纸袋出来。宝琴有些欢喜又有些生气,瞪着眼睛看他,李惟把纸袋往他手上一送“既然那么贵,只买半斤好了。”
回去的路还是早上那条。宝琴拉着李惟的手,走在他的身边。风刮在脸上还是很冷,但走得快身体却发热,掌心甚至微微出了汗。他想起不过十多天前,他跟着李惟走这条路,愈走愈心惊,愈走愈生气,如今却大不一样,不知是否因为口中残留的味道,连心里也一阵一阵发甜。
宝琴抬起眼睛去瞧李惟,却撞上李惟含笑投来的目光“怎么不吃糖了?”宝琴笑道:“好贵,不舍得,一天只许吃一块。”
李惟将他的手握得紧了几分,心道那你怎么舍得往我嘴里也塞一块,叹道:“小财迷,真是掉进钱眼里了。”宝琴白他一眼“你和我又不一样,今天赚来的银子明日转眼便能花了,我却要好好攒着。”
李惟笑起来“你攒那么多钱做什么?”宝琴脱口道:“赎身啊。”李惟一时说不出话。宝琴复又道:“从前待在青楼里,见多了各种痴心妄想的傻子。
本来钱就不多,妈妈抠得要死,客人的赏钱也很少,偏还不收好,只盼着有朝一日被富贵大爷看中,从此跃上枝头过好日子。”李惟笑了下“你倒和他们不同,跟着富贵大爷有什么不好?”
宝琴道:“富贵大爷虽然没什么不好,却比不上自己赎身,脱了奴籍过自己的日子。”李惟心中微动,他虽从不曾看低宝琴,却也没想过他竟有这样的志气。
他与宝琴,无论是出身还是境遇都大不相同,但都宁愿吃苦换一生自在,富贵也罢,清贫也好,却偏偏不愿留在那种污浊之地。李惟漫起一股暖意,或许让宝琴换作自己,在那个时候也会做出这般决定罢。
宝琴不知他心里所思,只笑着总结道:“所以他们还是太笨不会打算盘,先苦后甜谁都懂,只没人肯忍那么久。”李惟微笑道:“还是咱家宝琴最聪明。”宝琴一脸得意,口上却不饶人“我不也差点着了你的道,幸好你肯将身契还给我。”
李惟轻笑“这么说来,如今你也算过上自己的日子,确是心甘情愿跟着我了?”宝琴脸上一红,恨声道:“呸,你扣了我的银子,叫我怎么走啊!”李惟重重叹口气“现下你不用筹赎身钱了,还这么小气做什么?”宝琴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多年的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改?我替你勤俭持家,难道不好?”李惟自是笑着说好,二人时不时拌几句嘴,说几个笑话,曲南镇便近在眼前了。
转眼便到了腊月三十。镇上的店铺大多都关门了,李家也不例外,昨天给了何老大一笔赏银,要到年后再见。
难得不用早起,李惟和宝琴夜里折腾得迟了,第二日醒时天已大亮。被窝里温暖至极,厚帐遮去外头的光亮,身边紧挨着另一个火热的身体,两人谁也不愿起来,腻腻歪歪地说上一阵话,亲亲抱抱厮磨许久才出了屋子。
外面太阳正好,许先生在院子里晒书,见二人出来,不由抬头微笑。宝琴有些发窘,躲在廊柱后不说话,李惟却不害臊,笑道:“先生,晒书呢?”
许先生搬了把椅子在廊下,背晒着太阳,手中捧一册书,甚是惬意。他指了指院子里铺得满地的书“过年了,让它们也出来晒一晒。”宝琴探头道:“先生要我们帮忙么?”许先生笑道:“不用,倒是你们快些去用膳。”
下午,李惟和宝琴各拎一桶水,拿着抹布拖把算作一年最后的洒扫。许先生在旁看得有趣,这两人便跟学堂中的半大小儿似的,正经事做到一半,偏要去惹对方,换来好一阵嗔骂或报复,却受用得很。
李惟从小便是那种性子,他在老爹面前装得一本正经,许先生不动声色,倒将他的捣蛋坏事全都看在眼里。
李秀才死后,李惟在世上再无亲人,还闹出惊天波澜独自回乡,他愿行孝道将许先生接至家中,许先生又何尝不暗自担忧想陪在他的左右?如今,他身边有了宝琴,也没了旁人约束,儿时的调皮无赖劲便慢慢重现出来。
许先生看着李惟长大,心道这孩子还是这般最好。他欣慰地叹了口气,那厢小两口却又打闹起来,还特地压低了声音不想吵着他,许先生只捧着一副老心肝生怕他们把拖把上的水溅到院子里的书上。
冬日的白天毕竟短,李惟宝琴帮着许先生收起书,三人聚在饭堂开始用晚饭。家里只有李惟会做饭,宝琴最多打个下手,因是年夜饭,故而格外丰盛。
李惟揭了一坛陈酿的封,许先生是读书人不胜酒力,只摆一小盅在桌上做个意思。宝琴豪言千杯不醉,李惟笑嘻嘻泼他冷水“今晚还要守夜,你可千万别呼呼大睡了。”
晚膳吃得差不多,李惟起身道:“我们去铺子前放炮仗罢。”炮仗是前几日在曲城早集上买的,宝琴奇道:“不等到子时,现在便放?”
外面只有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李惟道:“和别人挤在一起,还哪里听得见自家的声响?”三人拿着东西到了门外,宝琴跃跃欲试“我来点!”
许先生笑看他一眼“新年里的新人,的确该由宝琴点。”李惟在竹竿上挂了炮仗,宝琴拿着火引凑上引线,一猫腰蹿回李惟身边。
李惟一手揽住他,一手高高举起竹竿,炮仗声噼噼啪啪响起好不热闹,引得街坊邻居都出门来笑看。再长的炮仗也要放完,宝琴满脸惋惜,不住埋怨李惟:“你怎么不多买几串?”
李惟笑道:“那么贪心做什么?岁岁有今朝,每年放一串,岂不更好?”宝琴瞪他一眼“就你会说话!”
却一扭头咧开嘴角,拉着许先生一起回去喝热汤。饭堂紧挨着厨房,很是窄小,却借灶台的热度,一屋子暖洋洋的空气。
李惟替许先生泡一壶好茶,又搬来炉子小锅与宝琴一起煮酒。酒香弥漫,单是嗅闻便要沉醉。宝琴笑眯眯道:“离子时还久,我们每人说一个故事,也好打发时间。”
其余二人欣然同意。长者为先,便由许先生开了头。许先生读书万卷,野史杂谈民间传奇,自是信手拈来,妙语连珠。宝琴听得一愣一愣,缠着他说了好几个,末了还耍赖道:“先生说的不算!先生的故事都是书上看来的,算不得。”
许先生好笑“那宝琴要听什么?”李惟却在旁笑着接口道:“先生便说说,当初怎会想留在曲南镇当教书先生?”许先生笑了笑,才缓缓道:“这些旧事,你们不提,我都快忘了。我少小离家,游历四方,有一年到了曲南镇,身边不巧没了盘缠,你爹的学馆招先生,解了我燃眉之急。
那时你母亲刚过世,你爹一个人带孩子教书,应接不暇,我课余常去帮他,一来二往便相熟起来。
后来你慢慢长大,我年纪渐长也厌倦了四海漂泊。故乡的亲人相继去世,天下那么大,何处不为家,所幸便留在了此地。”
数十年的岁月,被他几句话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宝琴隐隐觉得心酸,却又不知为何。许先生微微一笑,看向李惟“该轮到阿惟了。”宝琴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未等李惟开口便抢先道:“我要听你和太子的事!你在京城真的轻薄太子了?”
他大咧咧问得直接,许先生好奇之余不免觉得尴尬,李惟却浑不在意,弹了宝琴一记额头“去你的,这话叫别人听见了,说不定要抓你去砍头!我在京备考那几年里,偶然间结识太子殿下,当时他隐瞒身份,我只当他贵族子弟,也不曾多想。
我们二人脾气相投,志趣相近,倒一见如故,十分要好。后来我考上状元,在殿上见到他,才知他身份。他诚心向我道歉,我也不愿责怪,此时父亲过世,我服丧不能入朝,便在太子东宫做个闲散食客。直到我厌倦京城官场,回到镇上,自然与他再无瓜葛。”
宝琴狐疑地盯着李惟“这么简单?你当真不喜欢太子?”李惟笑道:“惺惺相惜或许有,情爱之事却绝对无。怎么,宝琴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