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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南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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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冀威武吴越霸,一剑一戈竟天下。

    江南靖侯慕容霸,独据了江南一方沃美辽阔的水土。

    江北威候的阶前门下,则汇聚了天下雄才、能人异士,华美宫掖之间,卧虎藏龙。

    一年前的威侯府里有着两个绝色,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男人。两个人有着相同飘摇的身世,有着相同倨傲的面孔,有着相同精致的五官,还有着相同修长和矫捷的四肢。

    从来没有人同时看见他们两个。白天很容易见到那个叫无声的男子,白玉似的面孔冰冷漠然,从不轻易理会任何人,却常常开怀大笑着飞上马去,一拍马辔笑声放恣悦耳,纵横无阻。他手中牵了薄且利的一柄长剑,剑身如钢丝一样柔韧闪亮,有如蛟龙。他身上的白色软袍轻盈飘逸,头上银冠从来都是一尘不染。

    晚上有人见到过那个叫做如月的女子,她的身影是月下清幽的一丝魂魄,似有似无。她周围常常弥漫了美妙的丝竹清商,手指翩跹,轮回间使人怡神情迷,亦能夺人魂三魄七。她洁白的长袍边沿盛开着淡紫色的青莲花,领肩上明珠晶莹。她手中的夜光杯里琼液荡漾,流入红润的唇齿之间

    然这两个绝色,在一年前的同一个夜晚突然消失了。

    亦是同一天夜晚,江南临江府中的玉轸阁,多了一个叫做秦如月的女子,艳若天人,艺冠吴中,不消一月,便引得江南世家子弟千金延请,争相追逐——甚至辅国中郎将,江南靖侯的弟弟慕容曜,只因偶尔在一次盛筵上无心回首一顾,竟从此情愫难捺,爱恋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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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袭白地描花,一顶三鬟望仙髻。

    秦如月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装扮的手势变得这么精熟。错落繁复的发缕在她手中堆叠崔巍,其间金银明灭,流光溢彩。三步一摇,钗钏琳琅叮当。

    她着了白色丝绒长袍,曳地翻卷,纤细的胸领上描了鲜红的花朵,斜斜地缠绕着拖下去,拖下去,有如红色丝萝一样蔓延开。手指间,以东海舶来的红色香料描了丝丝细细的花瓣儿。这通身遍体的纠缠,画出莫名的淋漓的形状,实在是美艳到不祥。

    因为清楚他想干什么,也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慕容曜,他应是打定主意就此宣告他对她的占有,让所有人接受她,尤其是他的兄长——江南靖侯慕容霸。他要向他们展示这艳冠才绝的佳人具有成为他妻子的一切风仪与资质。她应该成为他的妻子

    而于她,这将成为她短暂江南生活的尽头了。这是她弦蓄已久的一支致命利箭的指向,是她一年来使命的实现,更是她这无疾而终的一场铭心恋情最后的丰盛晚宴

    他的妻子?秦如月的嘴角泛起自嘲的笑,涩涩苦苦地,一抽动,一颗珍珠掠过,玉脂颜上是道亮亮的光痕。

    呵——多迷人的诱惑!

    对她而言,足够诱惑的了——十几年来命运多舛的她,几时企望过这等的奢求?一个暖暖的宅子,红红的绸帐,温热的绮香,伴着卓绝多情的爱人,一日一日,一天一天,宁宁静静地活着,平凡的美丽。

    太飘渺了!太平盛世的和美尚且不易,何况在这个乱世。

    就像她素手下抚的琴,要拥有生命跃动的旋律,就必须分分秒秒激荡震颤个不停,没有宁静。一旦宁静,就只剩下死气沉沉的外壳,不再拥有任何感情。

    这个世界,纷争与生命,本就相附相生。

    “如月——”是慕容曜兴致盎然的呼唤。

    她回头,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艳。

    “喜欢吗,将军?”她展颜一笑,唇边却难以挤出欢喜。

    他倒是满脸满心挂不住的欢喜,伸开双臂大步紧上前来抱住她“喜欢,喜欢极了。”

    她微微一笑,松脱开来,却有说不出的眷恋,递给他一只手,斜了唇角撒娇道:“你牵我出去。”

    “不忙,不忙。”慕容曜眼里笑谑,手拢在她柔软细致的腰肢上,稍一动作,她便轻喘起来。

    “你——你别乱动,弄皱了,皱了,好不容易收抬整齐的。呜——”

    他咬住她潋滟的红唇“是吗?那我们就不出去了,这美丽只留给我,怎样?”

    “坏——打——白浪费我好些时辰”

    “浪费时间不要紧,不给我看够可不行,”他赖赖地笑,捉住她拍打的手腕“你不觉得还早得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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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哗的街道上,忽而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停了下来。他们看着慕容曜执着一个白衣飞红的倾城佳人的手,从玉轸阁的桐木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们又看见慕容曜微微一笑,将那女子抱进红漆紫金点玉嵌了二十八颗明珠的马车,并亲自执辔。

    很快,全吴中的人都会知道。这一幕将在人们的耳畔和嘴边咀嚼流传,甚至可以伴随着慕容曜以后的声名而成为传奇。

    他从来都是个制造美丽传奇的人,他喜欢拥有人生最美好的一切事物,比如琴赋剑艺,琼楼玉宇,倾国艳姬,少年盛名,丰功伟绩。

    他执着辔都在开怀大笑,是啊,他慕容曜还有什么没得到的呢?

    如月听到他的大笑时,心头给一根敏感的弦绷住了。

    的确,他还有什么没得到的呢?

    他出身名门望族,少年得志,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良于身。

    他手足情深的兄长慕容霸,独踞江南,势如封邑之王。

    他住着高台殿阁,拥有无数美婢忠仆,如今又揽倾城佳人在怀。

    但是啊——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他莫不会铸下大错?

    而此错,正是她一手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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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马辚辚,从市集风光碾过。

    秦如月一下车,就看到了满湖的莲花,碧绿一片中簇拥着崭新的嫣红淡紫,盛开的规模叫人惊讶。

    湖心高筑飞檐的“不系之舟”气势恢弘,雕琢绚丽,也叫人惊讶。

    慕容曜径自牵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引入筵上去。

    细细婉婉的歌声远远地萦绕着,然后清晰起来。湖心有人在清唱,没有任何乐器的伴奏,却干净优美如天籁。

    “那是我大嫂。”慕容曜的眼睛带着笑“她也很美,尹云烟这个名字,你不会没听说过。”

    她自然知道慕容霸和尹云烟,向宽阔的舱里望了去,只见轻纱薄慢,奇香萦绕,淡雅的纯色装饰之间,坐着宛如画卷的两人。男子斜倚在虎皮云榻上,眉目之间英才霸气耸然流动,女子美艳非常,眉黛唇朱,拖着长长的袍服坐在水晶帘下,空中漂浮的琴歌正是她的吟唱。

    她听到了那男子爽朗的笑声,蓦然只觉得心头攒动,手足一刹之间冰凉。他就是慕容霸!

    捏了捏手心,满是凉汗,看向慕容曜,他的脸上浮动着喜悦的笑。

    慕容霸抬头看到他们“曜弟,你大嫂的歌声如何?”

    “宛如天籁。”慕容曜转头,温柔的眼眸锁住心爱的女子“不过我的如月,可绝对不比大嫂差。”

    如月垂首一笑,松开他的手,笔挺地迎上慕容霸的目光,她白衣下柔软的躯体,走动时翩然的腰肢,修长有力的腿,深邃艳异的美瞳,无一不因见了慕容霸而兴奋地颤动。

    是猎人看到猎杀的目标般兴奋。

    “江南卑会秦如月,见过靖侯爷。”

    慕容霸先停了杯中酒,上下略一打量,随即一饮而尽。

    “的确很好。”

    “侯爷所说,好在何处?”她俏皮地翘起唇角。

    “因为你把她比下去了。”

    慕容霸猿臂一伸,揽过偎在身旁的尹云烟。尹云烟温和地笑,手却没声息地爬上来捂着他的眼睛“坏。”

    他笑“烟儿,这会儿可保不着你那江南第一的美名儿了。”

    慕容曜的手拢在如月的腰上“大哥,如月的‘江南第一’名头挣得多了,犯不着跟大嫂抢她那个江南第一美女的名头,对吧,如月?”

    慕容霸揽着尹云烟笑,剑眉一挑“说来听听?”

    “江南第一琴伎,江南第一才女,江南第一棋师”

    “昱明,我哪有?”如月失笑“靖侯爷别信他的,那些技艺小女子只是略知皮毛罢了。”

    “还有,江南第一美男的未婚妻”他笑着掩上她半张的红唇。

    慕容霸大笑“打!有你哥哥在此,你也配江南第一美男?靠边站去。”

    尹云烟将手指拂过琴弦“身为女子,如今觉得好幸福,只因为这个世间有深深眷恋着的人,而不是那几个虚名的‘天下第一’,如月,你说对吗?”

    秦如月闻言,心中一沉,抬眼望着尹云烟的笑容。

    “是啊。”

    可是,她却会亲手毁掉属于女人的幸福,不是吗?

    秦如月!这幸福不会是你的!你不要再奢望了!你不能眷恋这里,不能,机会只有一次,完成任务!

    迅速收回一瞬间脆弱的感伤——这一切脉脉温情,收服不了她——

    她扬起美艳绝伦的笑容,半开玩笑地道:“今日我倒要做天下第一剑师,不知做得成做不成。”

    她的笑里,不自觉地含了一种凉凉的东西。

    慕容霸意趣盎然,慕容曜,则怀疑地看着她。

    “如月,剑师?”

    秦如月不动声色,眼眸含笑,对他笑着说道:“愿请名剑,为君起舞一笑。”

    他有些错愕“舞剑”

    他从不知她原来也能舞剑,从来没看过。

    如月面向慕容霸,轻轻一笑“是的,舞剑。”

    湛卢是他的剑,天下名剑,冷锋利如九天冰凌。

    “为什么想到舞剑呢?”

    “将军纵横天下,剑如良侣,随身知心,专一纯粹。铁马金戈,当吟少年胸怀。妾愿如剑,以有冰清之质,刚烈之情,才堪与你相伴。”

    她幽幽地说着,仰目凝望着慕容曜,对他的心,从来都是纯粹的,刚烈不折,他可明白?

    慕容霸叹道:“曜弟,你着实幸运啊,我历千辛万苦,才得到云烟如此知心,没想到你没费一丝力气就得到了。”

    慕容曜轻蹙了眉,爱怜地以手指滑过她的脸“我不愿你碰这种有戾气的东西,太锋利,我总担心会伤到你。”他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如月。

    如月并不侧目,反手推开,朗声道:“请王者之剑。”

    慕容曜朗声大笑,长身而起,右手自后向前轻轻一拂,一柄湛若秋水的长剑自身畔飞起,向天冲去。

    名剑湛卢。

    秦如月白衣荡然飞舞,衣上鲜红的花朵铺展如旗,娇娆遽起。

    她纤细的手指已扣住空中震开的湛卢,触到那传奇古剑上精致的古老图腾一样的凸凹刻纹,一瞬间,有被炙烫的感觉。

    竟然令她想起慕容曜炙烫火热的嘴唇,她的手指也曾抚在上面。

    她以指贴在剑锋上,抚过去——

    “铮——”幽幽长长细细,如龙吟。

    “剑如心曲,什么拍?”

    “玉楼春的拍子。”

    尹云烟的手指放在琴弦之间,开始浅浅吟唱。

    回身旋腰,修长的腿直直劈下,她的身体藤萝一样柔韧,剑在手腕下如走龙蛇,如白鹤舒展双翼,如云卷云飞散,又如三千丈飞瀑直下。她甚至听到剑发出了一声悲鸣“叮——”不易察觉的一声,如英雄折却美人手中的无奈。

    青光泠泠,剑影明灭中,忽而看到慕容曜关切的眼睛,透着一种关切的张皇。她脚下一错,心中迷乱。慕容曜的眼神使她的心忽然碎在胸腔里,再也收拾不起。

    人和剑的纠缠。舞剑,如狂欢。狂欢后枕畔腮边惧是冰凉,如守孤独。

    要别离,难别离,再也别离不起。

    此去后,此别后,相逢能在后日里?

    还记得第一次相见吗?笑眼如丝,明明白白的欣悦,将那琴弦当做心弦儿,柔柔牵拨了弹唱: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昱明,此去事必决绝,你可还能爱我?爱多久?

    泪水难遏。

    如月,你怎么哭了?

    她听到慕容曜在问她。

    她泪珠滚下来就消失了,她蓦地直视慕容曜的双瞳,无比悸动。

    “大嫂的曲子太好了,想到一些事情,让人心里很感动的。”她掩饰道“幸福在手如此转瞬即逝,命运无常,最让人痛苦的就是曾经拥有然后就永远失去。”

    慕容曜看着她的眼睛“你放心。”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执起她冰冷的手,突然掌中多了一样东西,环形,她低头看,是闪烁着流光的一只镯。

    他轻柔地笑开,将镯子举到她眼下,轻轻一掰,开启了一个环。

    镯子上凹嵌的碧玉,如流云雾气氤氲,隐隐地藏有莫名的光芒,竟然是流动的,恍如生命!

    “这是?”

    “这是灵镯,是我特意为你到情祠求来的,有了它,我就能扣住你,拥有你,生生世世。”

    他执起她的腕,将镯子扣起。她迷茫地看着他从镯环上取下菱形的银色小匙。

    将她紧紧拥在臂膀中,他毫无忌惮地吻上她的唇,笑眼望她“从此,你就是我的妻,只属于我。”

    海可枯,誓不灭;誓不灭,镯不脱。

    “我要走了”她望定他的坚定,颤抖着说。

    秦如月这女子,刚才还在他唇下芬芳辗转,突然,却宣告她要离开。

    她不是离开这小宴,也不是离开玉轸阁,她是要离开他了。他有这样的预感。

    离开?到哪里去?

    她抬眼看他,眼中有泪。

    他放开握住她圆润肩头的手,语气出奇地冷——你要离开我?

    秦如月微一低头,垂了眼睛,将手中湛卢名剑在指间爱惜地抚一抚,推开慕容曜,走到慕容霸面前。

    “谢靖侯之剑,妾一点薄艺,不知尚入眼否?”

    慕容霸接剑归鞘“名剑美人,一失再难得。如月姑娘,为什么不留居在江南,却要到处奔波呢?”

    “侯爷,妾是不得不离开江南,我的同胞妹妹流落在江北,我必须把她们找回来。”

    “我帮你去找!”慕容曜一步急上,扣住她的手腕“这种小事情,难道就可以让你离开我吗?”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小事情?”

    慕容霸止住慕容曜“曜弟,对如月姑娘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

    “可是”

    “没有可是”她别过头去“那是我的亲妹妹!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她!”

    “好好好”慕容曜安抚道“我知道很重要,我帮你去找,你有我,什么事情都不用劳累到你。”

    “可是她是流落江北,江北。”

    “既是在江北,的确,是有一些难度的。”慕容霸叹道。

    “不必阻拦我了,”她看着慕容曜“我并不希望原本很单纯的寻亲因为你们南北的关系变得复杂,那样会使我的妹妹无辜地受到连累。这件事,如果是我去办,就仅仅是寻亲;而如果你掺和进去,会平白地多出多少事端来?”

    “但是不可否认,你是我的人,你去同样有危险。”

    “那么从现在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她笑得冰冷凄然“昱明,你能做到吗?答应我,为了我能顺利找回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做到。”

    慕容曜闻言眉目纠结,恻恻一笑,笑声已然变异“是吗?你要我做到?真是没想到,我对你的爱竟然会给你带来危险和困难。那好,为了你,我愿意做到。但是你就怎么不想一想,如果我做到,那么我等于失去了你!”

    “昱明,相信命运吧。”她淡淡地凝望远处“如果上天注定你要失去我,那么纵使我不走,怎见得就能拥有未来呢?如果上天注定我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你心意已定,要去江北?”他从来就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固执,她是个太有主见的女人,外柔内刚。

    “莫可更改。”

    “那么,给我一个归期。”

    秦如月坚毅的眼神顿时如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归期?何时是归期?只怕此一去则反目成仇,何必枉谈归期?

    “不管如何,慕容曜誓待秦如月来归,日复年年,誓不泯灭。”

    他每重重地吐出一字,她的心便椎痛一次,恍然间只见他坚定的眼睛,泪顿时夺眶。

    昱明,你不该——不该如此错爱。

    “我不喜欢今天这样。”他猛然间紧紧地抱着她“你让我有不安的感觉,那么像永别倘若你如我一般贞信此情,你也立誓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她忙做掩遮,强颜一笑“看你,我只是去江北寻亲,又不是赴什么生死沙场,自然是——日后便会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暗想是不是他因为太在乎她而患得患失“好,如月,今日你我有大哥为证,此诺便重胜千金。”

    他大哥又如何能证得这天长地久?

    他很快,就会带着江南人对他的敬重与惋惜葬入地下,人证消散,同时也许就只有无尽的仇恨、背叛与欺骗的事实昭然。如月唇边泛起一丝古怪的讽刺的笑。她听到慕容霸在大笑着,叹道:“曙弟,你就不要在我们过来人面前上演苦离别的戏码了吧?英雄气短哪!还记得当初我追烟儿时你给的这四个字,我今日原话奉还。”

    记起大哥和烟儿的事,慕容曜好笑地摇摇头。

    尹云烟打趣地道:“嗳嗳——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如月,以后,我们可就是亲如姐妹了。”

    秦如月草草地点头,莫名地觉得有一点恐怖。面对这亡魂和即将成为孀妇的人,她惶然只想逃离。逃离这场是非复杂的噩梦,只是心中竟还是依依。额角一颗冷汗,悄然滑下。

    “曜弟,明日我和几个世家子弟在西山会猎,有没有兴趣?”

    她的手心一紧,不经意翻倒了酒杯。

    “我不大有工夫如月,怎么了?热吗?”

    她掩饰道:“不哦,席间无趣,听我来抚一曲吧。”

    反身走向七宝筝,调冰弦,移雁柱——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失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旧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如月姑娘的声音很特殊,令人难忘。”

    慕容曜听了尹云烟的赞美,微微一笑“是啊,她的声音我太熟悉了,不管将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一开口,我就能从百万之众里把她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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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匹马在黄土驿上疾驰狂奔。

    马上的人一袭风尘,挥动长鞭疾迅而用力地抽下去,纤纤的身影裹在浓黑的斗篷和鼓涨的衣袍里,形色匆匆如亡。

    她不要让慕容曜有充足的时间追截住她,她不要让自己坚硬如石的心念有机会在刹那间瓦解崩塌。

    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宴席上的琴曲就是告别,就是一别南北东西,天南地北与君情断各自飞。

    如果他能忘记她——不要让他痛苦,不要让他沉沦不醒。

    不!他定然不会忘记她了!这辈子都不会,他会恨她,恨死她!恨如爱一样刻骨铭心。她最清楚了,不是吗?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结局

    明天会是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呢,没有什么时候比那样的天气更适合狩猎了。

    她知道骁勇善射的靖侯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日子,他必兴致盎然地带几个人去西山会猎

    她知道靖侯喜险喜功,往往一马当先逐奇兽入穷途末路。

    她甚至知道靖侯胯下的大宛马的脚力能抛下他的随侍多少里路程。

    她还知道已有五名以上的精干杀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一刹之间会攻出九九八十一着毒辣杀招,在转瞬之间要置慕容霸于死地。

    她更知道纵使慕容霸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剑术高手,会使一百单八招无相神剑,无人能敌,又有凌厉名剑湛卢为翼,他也一定会应手不及,无力招架。

    因为他的武器——名剑湛卢,根本不会拔出鞘来。

    只要一运内力,剑柄会断在他手里,而剑身会化在鞘中。

    没有了剑,再厉害的剑师也不足以称之为高手。而慕容霸必须赤手空拳对付五个以上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杀手。

    谁也没有可能在这种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不受重创,何况刀口本喂有剧毒,毒一见血,即传至全身,不消一时半刻,一代英豪将魂断西山。

    而江北威侯会照例地拈一拈胡子,呵呵大笑“好!秦无声,不愧是我最出色的一支利箭!”

    她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安排,她亲自打探出慕容霸的一切,亲手毁掉湛卢,亲口安排了伏击计划她是最出色的间谍,一直都是!

    秦如月的泪被劲风吹散在身后

    不——远不止这些呢——

    她还知道,她还知道慕容曜将对兄长之死恸不欲生,还知道悲痛之余的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定会最先看到兄长的宝剑湛卢烂在鞘里。

    他一定会拷问所有碰过湛卢的人。

    他一定不会从那很少的几人身上得到什么线索,于是他不得不正视那个曾经是他的女人的秦如月,为什么如水汽蒸发一样迅速地从玉轸阁消失。而更要命的是,湛卢曾在她手指间停留了很久。

    她还知道他会回到玉轸阁,向招买姑娘的十一娘询问她的来历,但是他一定什么都问不出了,不识字的老鸨已然又聋又哑。

    慕容曜不会相信这是巧合的,他猜也会猜到,秦如月这辈子都没有任何可能回到他身边了。

    他会震怒,在悲痛之后的震怒。他最挚爱的两个人啊,一夕之间,一个魂入黄泉路,一个背叛杳然而去,他这恨意难道能淡薄得了吗?他最爱的女人亲手算计了他的兄长,抛去所有的深情蜜意而逃之夭夭。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他的爱恨主宰着她的心,他的反应都要向她脑海里钻,钻——千万只毒虫张牙舞爪地爬进去——

    她一阵阵地天旋地转。

    “姑娘,小心点儿船开了。脸色那么差,晕船就麻烦了。”

    艄公取了长篙,自泥草里一撑,船向北荡去。

    她一语不发地立在船头,看着江南自此别去。那一段旖旎的景色和同样旖旎的一段感情,本是她生命中将模糊去的梦境罢了,她将依旧是一支箭矢,一支出没在乱世厮杀中锋利而暗伏着的箭矢。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每隔不久,就要了断一下过去,如此刻了断了江南,了断了秦如月,了断了慕容曜,大概她所不能了断的,只有他对她的恨——

    恨——人何必有爱,又何必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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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了!她竟然连最后的话别都不留给他。

    玉轸阁一切依旧,她抚过的琴,坐过的椅,用过的镜子,睡过的榻,甚至那些穿用过的金丝玉缕软烟细罗,都好端端地摆在原处,整洁得像是新置的用具。然而,人已去,阁中一时帘动风声,愈显得无比空寂。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慕容曜茕茕孑立在空荡的阁子里,一时无从依依,一反身,衣角撩拨了琴弦“铮”的一声,多熟悉的音质,他蓦地回头——空阁只有静静回音。

    他问过仆人,回答说如月姑娘昨日已收拾离去,一天一夜,那是决计追不上的了。自从有了她,他从没有尝过连日不见她的滋味,如今才知道,原来这离别就像活生生从自己身体上剜去了什么,生命自此已残。

    他从未尝试过这般的无奈与无计可施。不知为何,他总是担忧啊,担忧只要一夕不见她就会失去她,然而如今她离去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今后没有她的气息,没有她的依偎,没有她曼妙琴声的日子,那是怎样的空虚寂寞。

    他长叹许久,踽踽走下桐木楼梯。

    忽而身后有琴声,熟悉的音质流水一样地泻出,熟悉的调子让他想起初见如月的惊艳时光。也是这阳光初盛的光景,音符儿顺畅地折下去,于缠绵处一婉,一扬,叮叮咚咚,如泣如诉。

    他初闻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去,忽而脚步一滞,心中侥幸的一念倏地冷了下来。不这乐音不似如月的,虽极尽了精练,却在些许曲折处刻意做了圆滑,而并非如月手下自然天成的风味儿。虽是如此,他的脚步也引了他走向门边,只见阁中纱笼映照之下,妖妖娆绕坐了一人,指下琴声悠扬。

    那女子十指玲政,揉,捻,拨,挑,用的也正是如月留下的碧玉筝。末了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双眉斜斜入鬓,薄施芙蓉硝,丹砂点唇,依稀里竟也正是如月平素淡妆的模样。

    女子嫣然一笑“将军,我弹得好吗?”

    慕容曜轻喟一声:“难得这么纯熟,竟有七八分像如月了,夏水,旧日里竟不知原来你也颇熟丝竹音律。”

    夏水幽幽一笑“将军的眼里耳中,都只有如月姐姐一人,难免顾此失彼吧?”

    慕容曜微微一笑“所以你就刻意地学了她的曲子,描画了这样素淡的妆容?”

    夏水抖开金缕扇,掩口一笑“将军,做什么说我学了姐姐的?难道你不觉得我本就和她生了七分相似吗?”

    他细细端详了一下“虽是几分相似,但总觉得你似乎是更年轻些,是一种单纯放荡的风情。你和她,风韵味道差了很多。”

    夏水大笑不止,走近了他,贴在他胸前“真是笑话,将军知道我是什么味道?”

    慕容曜扶正她的身子,眼里带了几分轻晒“我只喜欢如月的味道,这味道,只怕你也学不到的。”

    夏水微微一挣“姑娘不学!”

    “那么你又何必去弹她的曲子?你知道吗?她的曲子,只有用她专有的风韵和心意才演奏得出,如果换了别人,便是效颦了。”

    夏水顿一顿脚“不,她每次弹,我都留意着我练了那么久,客人都说我足以乱真了”

    慕容曜轻笑“你不是她,只刻意模仿是不会令琴音动人的。”

    夏水恨恨地一拂袖“是吗?到底她哪里那么好,我学都学不来?”

    慕容曜的眼睛里浮动着一层光彩“说了,你未必懂得,连我也不尽晓得她的内心,但我却能感知,她的心底复杂而悲哀,她的琴音里透着那种因乱世里杀伐的不幸和深刻的无奈,还有强者坚韧不屈的生命律动。还有——那种对安静平凡的相守渴求的心情,这些正是我动情之所在”

    他出神地凝视那筝,以手指珍惜地抚摩着“她的琴音直能解我心哪!”

    夏水正待开口,一声呼喝打断了她——

    “将军!”

    他回首。

    来人惊惶不定“出事了!靖侯爷出事了!”

    慕容曜如被雷殛,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