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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宁知道,呼儿乌带她来这里,直面生死不明的沐青岚,既是一种胜利者的炫耀,也是对她的一场考验。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一言一行都要谨慎,既要得体合宜,也要打消呼儿乌心里的疑虑,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去证明清白,洗刷身上的冤屈,去给自己谋到一些好处。
但乐宁心里却一片混沌,全无思量的余地,她的理智完全不被自己控制,肺腑腔子里翻来颠去的都是那句一直端在心头的话,她张开干裂颤抖的唇,不管了,即便是死也想问个明白,“沐青岚……乌拉死了……你知道吗?”
隔着栅栏,里面的那个身影纹丝不动,放佛全然没有听到一般。乐宁眼中的光黯淡了一些,“你怕是一时还想不起来,乌拉是谁吧?你这次孤注一掷,死了那么多人,一个放出去做眼线的小丫头,自然不当回事……但是,这个乌拉,却是我的全部……”
那个身影渐渐动了动,里面的那个人看出来是努力想抬起头,只是身子太过虚弱,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做了很久,也没能把头完全抬起来。
乐宁死死地盯着他,眼中雾气渐渐弥漫,“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洒脱的山水居士,是这个浑浊泥潭的一缕清风……直到今天我心底还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现在才终于明白了,你也是个被权利熏黑了心肝的……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沐青岚,你们争权夺利,为何要把我扯进去?我欠了你们什么?”乐宁到最后已是声音嘶哑,她用尽全力的嘶声道:“你们糟蹋无数的命去争那个位置,何苦要把不相干的人拖进去?乌拉死了,腑脏都被生生踢碎了,活活疼死的,可她到死还在笑着,高兴完成了你的命令。而你呢?不在乎的是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们这些人,虽然很好利用,也很好骗,但我们的命也都是命!”
乐宁的泪汹涌而下,根本控制不住,她积攒了几天的彷徨,几年的失意,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她痛恨这一切,她这么认真的相信,这么努力的挣扎,为什么就是逃不开这个漩涡?
“阿瑶……”里面的那个人终于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声音,看得出来他身子的孱弱,摇摇晃晃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悲凉:“伤了你的心……对不住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乐宁用一只手掩上面庞,她不想再多看这些人一眼,她得到了她的答案,她身边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她可以无牵无挂的去了……其实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不过还是在心底留着一点希冀,想着听他亲口说一句,便可以彻底掐灭那一丝侥幸了……
乐宁半侧过头,语气带着灰败,慢慢转过身向后走,“呼儿乌,如何处置败军贼首,是你族的规矩;如何对待兄弟,是你家的私事。于情于理,都与我再无干系……我想回去了,等你的诏书下到牢里后,我会痛痛快快的接旨,不劳再多费心思了……”
“等等!”本是说句话都艰难的沐青岚忽然用尽余力喊住她,他抬起头,两侧的头发随之垂落,露出他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一张唇早已被自己咬的稀烂,每说一句话都透着艰难的喘息。他看着栅栏外乐宁的决绝背影,眼中是无限的复杂。慢慢转过来盯着呼儿乌时,里面的不甘恨意渐渐堆积而出,但他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大汗,阏氏与此事毫不知情……你与她朝夕相对多年,能看出来她的性子瞒不住任何事……她既不曾参与反叛,也不曾……与外男有纠葛……你又何必,多造冤魂呢……我已然如此了,内乱也平息,你又何必,拿她的命出气?”
呼儿乌一脸淡漠的表情没有丝毫裂痕,他看着眼前的沐青岚,不屑的一笑,“你真是把你母家的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全学过来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应该知道,从她药倒了侍卫逃出营帐的那刻起,这个局她就脱不开了!你把所有人玩弄在手里,现在又在我面前玩这花招,怎么,是想在最后留个好印象,让她一辈子记着你吗?”呼儿乌眼里的戏谑转为杀意,他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呼儿乌!男儿郎做事有担当,我们之间的恩怨又何必非要扯上一个女人?这就是你的心胸,靠屠戮弱小来满足吗?”
“乌力罕,你的脸皮还真是厚,就凭你那些跳脚虾似的本事,也敢在我面前吠!我一心拿你当兄弟相待,你呢?包藏祸心却总想着谋划我,甚至勾结南杞趁乱反叛,你也不看看,你造了多少杀戮?父汗的英灵在腾格里看着,你对的起祖祖辈辈的大业吗?”
“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沐青岚的眼睛赤红,他那濒临崩溃的身体爆发出无尽的愤怒,“呼儿乌,你假仁假义这么多年,以为瞒得很好吗?从我手里抢去的这大汗宝座,屁股下坐的稳当吗?这是父汗留给我的,是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哈丹□□当年为什么会对我娘亲突然出手,还不是你调拨的!你知道我父汗留了一道旨意一支私兵在娘亲那里,就是为了百年后可以庇护住我们母子!你想抢,又怕招来口舌,便暗地里挑唆哈丹□□觊觎我娘亲,这样既打压了我们母子,又坏了我的名声,少了一个汗位的竞争人……”
沐青岚死死地握紧拳头,身上的链子一直响个不停,他沉痛暗哑的声音道:“我娘亲最重礼教,她是为了护住我……才会……我只恨那时年幼,抗不过你,抗不过这糟污的命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娘亲同你定下交易,把那些保命的东西统统交了出去,只为保住我的一条命……而你呢?这还不够,自登位后终一直在排挤我,打压我,让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王族废物,是敌国遗留的孽障……我忍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夹着尾巴胡生混死的,是要给娘亲争一个清白,拨乱反正完成父汗的遗愿!”
“真是满嘴放屁!父汗怎么可能把汗位交给一个身上流着杞人血的!哪来的什么遗旨什么私兵,真是好笑……乌力罕,都这地步了,你还能扯出这么多没用的来,看来还是我对你太心软了……”
呼儿乌似乎厌倦了跟这个败军之将斗嘴皮子,手一挥,牢里的狱卒便从墙上摘下了冻得冷硬的鞭子,在冷水中一浸,便直接抽了过去,将乌力罕没说完的话全部堵在喉间,变成一声扭曲的惨叫。
乐宁冷不防被叫声中的凄厉惊了个寒颤,身后一听传来的鞭子击打肉体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狱卒的喘息,能听到被沐青岚死死忍下的闷哼,一声声传递着无声的残忍,虽未曾回过头亲眼所见,但画面却全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他们草原的鞭子一打起来很厉害,乐宁恍惚间想起来,他们的王叔,那位曾经觊觎过沐青岚娘亲的叔族,被呼儿乌足足抽了九千鞭子,最后抽成了一堆血沫……
乐宁忍不住浑身颤抖,她在宫廷内长大,身边的奴仆做错事被赏罚赐死是经常的,可那些污秽的事向来都要避着贵人的眼睛。她哪里知道,轻飘飘的一句“赏鞭”、“赐杖”背后,一道道鞭声就好像永无停止的噩梦,将人拉进无底的痛苦深渊,一点点蚕食吞掉生命,抹掉一个人的印迹,是如此绝望的扼人窒息。沐青岚,她印象中那个风华绝伦的人,也会被活活折磨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眼里只剩下癫狂,剩下仇恨,一切都面目全非……
眼前的卫兵的身影有些恍惚,乐宁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身后就是修罗场,她难受的五脏都要爆裂,她不想看着沐青岚被活活折磨,也不想再听呼儿乌志得意满的大笑,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她怕看到让自己崩溃的画面,她什么都做不了,谁都帮不了,甚至不敢晕过去,就怕再醒过来之后便要面临同沐青岚一般的境遇……为什么这么残酷的事要发生在她的面前?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折磨这么多劫难后,她还要面对这种厄运……她乐宁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信了一个最不该信的人……为何老天要这么折磨她……
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一切,即便立刻有人能一刀扎进她的心窝里,也是一种救赎。
实事往往是残酷的,她面前的守兵站的纹丝不动,没有呼儿乌的命令,她连多走出一步都难。看着面前交叠横拦的银枪,乐宁用尽全力忽略耳边的鞭笞声,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呼儿乌,我已经看够了,放我回去……”
呼儿乌慢慢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削弱而强撑的女子,知道已经勉强她到了极限的地步,但是必须狠下心来,不论在她的心里乌力罕到底占得几分位置,无论她今天的冷漠是真是假,他必须要除掉这个心魔,他要把一切不能容忍的心思,从她心里彻底撕裂出去……
乐宁,无论你是否心里有过我,但直到你死,你的心里,只能记着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