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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吴钩霜明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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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宁史记amp;#822;齐相列传

    九年四月,帝以民生国事夺情起复,诏下,士林哗然,朗三拒诏命,言及不孝何忠?天下不乏才俊之士,然帝意甚坚,诏五至齐府,以古曼主意甚决矣。五月,朗接诏除服。

    仲夏的夜已微有燥意,夏茵站在书房的院子中,目光一刻也不离紧闭的院门,即使女儿因为困倦而哭闹也没有让她移开半分心神。

    书房内,齐朗同样对门处细弱却清晰的哭泣声置若罔闻,手执灯盏,俯首于长桌上的地图中。

    见主母毫不顾惜稚女,守在院中的老管家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却没有多说,只是走到乳母身旁,用手势示意她将小姐抱回房。

    乳母点头,抱起哭泣的小姐,正要离开,就听见夏茵冷言“留在这儿!”

    乳母不安地将视线投向老管家,老管家不着痕迹地皱眉,上前一步,低声劝道“少夫人,小姐尚且年幼,先让她回去吧!何况,少爷之前就吩咐,不许人打扰,小姐这般难受,您何必让她也留在这儿候着呢?”

    齐府的老家人在府中依旧称齐朗为少爷,这是一种特权;在夏茵面前如此称呼,则是一种与警告类似的劝说,或者说是倚老卖老也可以。

    若是平常,夏茵就不会再坚持了,可是,今夜,她却毫不让步“你的少爷心忧国事,莞儿的声音惊不到他,我与莞儿一起等,等他出来,听他如何说!”

    “少夫人”老管家低声惊呼,为她的固执而暗暗叹息。

    “您不用劝我!我就是想亲耳听听,他对接诏的解释!”夏茵咬牙,按捺下所有情绪“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就非要在乎剩下的时间吗?”

    再深些就是禁忌的话题了,老管家不好接话,只能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同样是劝说“少爷今夜未必会出来,少夫人何不先回房,等明日再见少爷!”

    夏茵却冷笑“明日,我担心,没到明日,他就先走了!”

    至此,老管家知道是劝什么也没有用了,只能让一旁的下人端来凳子,让乳母坐下抱着小姐轻哄。

    齐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不知道一门之隔正在发生的事情,连续五道诏书,来往的时间已经让他从京中了解到了全部的事情,正因如此,面对紧追第四封诏书而来的第五道诏书,他除了接下,并没有其它选择。

    阳玄颢这两年举动,他不是不知道,齐朗甚至猜得到阳玄颢的想法——他最好一辈子不回成越、不回朝堂,让一切不了了之。

    他知道,谢清知道,紫苏知道,还有很多人也有些明白帝心所想,也许只有阳玄颢自己说不清楚。

    齐朗并不着急,他只是在等机会,而夺情起复实在算不得好机会,因此,拒绝了三次,第四次还没来得及拒绝,第五道诏书便又到了。

    第五道诏书表面仍是那套堂皇的辞句,但是,事实上,重点却是随着诏书而来的密诏与奏章副本,再加上之前谢清的密信与朝中几位大臣的急信,齐朗才松口接了诏书。

    即使如此,齐朗仍然觉得棘手,他不是神,不是所有的难题到手后就能迎刃而解,更何况,宏忽剌amp;#822;天晨也不可能真的对他言听计从!

    唯一还有些希望可言的,就是古曼的情势确实像谢清预计的那样!

    即使确实那样,齐朗仍无超过一成的把握解决此事——古曼对消息的封锁太有力,不仅外政厅、兵部职方司毫无消息,就是六方馆也同样没有任何相关的讯息!

    要么,格桑高原无事,要么,成佑皇帝有势在必得的目标!

    这两者都不是元宁所乐见的!

    盯着地图,在心中计算可能的情况,再仔细推敲、否定、重新开始,齐朗只觉得头痛得快裂开了,但是,心中有一个计划已经快成形,他只能强撑着继续下去!

    终于,他长吁了一口气,随手搁下烛台,一头躺倒在榻椅上,整个人都瘫在柔软的靠垫上,两只手分别按在太阳穴与眉心,平复紧张的心情。

    良久,他才起身走向门口,一只手仍按在眉心。

    房门打开,入目的就是两盏提灯,在黑夜中,犹为醒目。

    手缓缓放下,眉心仍皱着,齐朗抬眼看向黑夜中那个朦胧的身影“你在这儿做什么?”

    夏茵敛袂行礼,低头回答“妾想问您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齐朗淡淡地反问,并未拒绝,但是,他又没认真等她的下文,反而对老管家吩咐“方伯,准备车驾与行李,明早我就出发去成越。”

    “是!”老管家应声退下。

    齐朗的目光转向夏茵,夏茵轻轻摆手,让随从的侍女与乳母退下,走近两步,盯着齐朗的眼睛,语气平静地询问“妾想知道,您为何接诏!”

    看了离开的女儿一眼,齐朗略有不满地道“就这个问题,你就让莞儿陪你这么耗着?”

    “妾以为,您根本不记得还有个女儿了!”夏茵幽幽一笑,怨意若有还无,齐朗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未顺她的意“还有吗?我想休息了!”

    夏茵脸色一白,随即自嘲地笑道“妾原以为还有,现在看来,是妾想错了!”

    齐朗的眼中闪过一抹怜意,却未有半刹的停留,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陛下两道诏书接连而至,我若再拒,陛下会恼羞成怒的!更何况,国所召,何敢辞?”

    “妾也是世族出身,这些妾明白,但是,妾想知道的答案不是这一种!”夏茵笑得无奈“妾是您的妻,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很清楚!”齐朗冷了脸色,语气尚算平静。

    “夫妻当待以坦诚,夫君既然如此说,妾便信,可是,妾想知道,夫君的理由仅此而已吗?”夏茵近于软弱地问他。

    良久,齐朗始终没有回答。

    夏茵哀求地看着他,希望他不用沉默来回答,但是,齐朗并没有任何表示,面对她的目光,,他依旧一脸平静。

    夏茵无力地垂下手,提在手中的灯烛斜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便熄灭了,骤然的黑暗让夏茵瑟缩了一下,却听到齐朗冷然的声音“你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齐朗”

    “呀——”的一声,房门重新关上。

    院落笼在黑暗中,夏茵默默地站在阶下,直到天色微明才转身离开。

    沉默!总是沉默!她的夫君并不愿意与她说话,他们之间除了那“夫妻”的关系,还有什么?仅仅是“夫妻”而已——那堂皇的名义下,他们又何曾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从小,她就被教导,要柔顺,不能反抗父兄,以后更不能反抗夫君,可是,除了一个齐夫人的名份,她能算是齐朗的妻子吗?

    夏茵并不期待夫君能对她有多好,她知道,齐朗的地位显赫,正是因为如此,他不可能对自己一心一意,只是,她是他的正室啊!

    她也不奢望他们能有多情深意浓,可是,至少,她可以与他一起分担些东西。

    也许自己从来就没资格与他并肩吧!——夏茵自嘲地叹息,想起兄长近于固执的反对,那是真正的亲情,她的长兄那时真的只是怜惜她,不愿她承受如今的一切。

    她不够聪明,更自以为是,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以做得很好,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她的想像而已。

    夏茵记得,一位长辈在她家住了一夜之后,对年少的她感叹“姑娘不像夏家人啊!”夏,这个曾经给她骄傲与希望的姓氏,如今却让她万分憎恶。

    齐朗不在乎她的家境,他看中就是她的家世与兄长所在的清流一系。

    或许,他也对她感到失望吧?因为她不像夏家人!

    不像夏家人,所以,她学不会坚强,学不会视而不见,她不会演戏,不知道如何让彼此相处得舒服些,更不知道——如何做他的妻子!

    夏茵明白夏家的女子该是怎么样的!——与她同样家境的姐妹不乏嫁入世族大支、嫡系做主母的,她们各有特色,也不会期望深厚的夫妻之情,但是,她们都可以过得很好。掌理家事、养育嫡子,做好这一切之后,她们的生活都十分舒适惬意——娘家管不了,夫家不会管,她们的天地非常大。

    夏茵却做不到。

    苦涩的感觉是那么浓烈,她的夫君啊——也曾经温柔地对待过她,那么温柔亲切,她忘不了啊!因此,她忘却很多应该记住的东西!

    本以为心留不下他,责任应该可以,但是,今时今日,连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他都抛开了,这个家还留得住他吗?

    或者,他真的在乎家吗?他是齐氏的宗主,在乎齐家,却未必在乎他的“家”!

    其实,她想问他——现在真的适合回朝吗?这个机会值得他背下史册上的“不孝”二字吗?齐家的家风、女儿的前途,他是否都考虑过?

    这些问题她应该问,也想问,而且,不会引来齐朗的不悦,可是,她却将一切都弄糟了!

    她的婆婆临终前一再提醒她——“你是朗儿的正室,不是说你是他的妻,而是说你是齐家的主母!茵儿,不要行差踏错!朗儿最厌恶纠缠不清的人,你要记清!”

    她不应该再糊涂了!

    无论夏茵怎么想,齐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甚至没有与她告别,夏茵再次明白婆母当年的意思了!

    连她都知道,这一去凶险莫测,他却狠得下心连女儿都不多看一眼!——只为避开她吗?

    对于夏茵的心思,齐朗并不想知道,他的确有些厌烦她的委屈姿态了,也就不想再听见她的声音,而齐朗再如何温和,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哪里会非却见自己不想见的女人,即使那位是他的妻子。

    由于是皇上急召,齐朗一路上除了基本的休息,就没有作任何停留,在最短的时间赶到了成越,抬眼已经可以看见成越城楼的旗帜了,却不得不停下。

    “人家是十里相送,你今天算是十里相迎吗?”齐朗没有半分不悦,反而笑着放开缰绳,翻身下马,迎向那个阻拦自己一行的人。

    一身紫绸便服的谢清对齐朗的调侃也只是微笑“我倒是想迎过素河,偏偏早上有几件事非办不可,这才只迎出十里!”

    “你随阳出迎十里已是非常,真迎出三十余里,我恐怕连素河都不敢过了!”说话件,齐朗已经走到谢清面前,两人有默契地同时伸手,击了一下掌。

    “我备了茶,为你接风,来!”谢清边说,边侧身,拉着齐朗进了一旁早已布置的路亭中。

    齐朗微微扬眉,却没拒绝,安然落座,看谢清注水、分茶,一声不吭。

    初盏饮毕,谢清才再次开口“景瀚此行有几成把握?”

    “有一成已是万幸!”齐朗搁下青花茶盏,淡淡地回答。

    两人的随从早已知机地退至什么都听不到的位置。

    谢清只是颌首,却不是很在意“景瀚还是如此谨慎!”

    “据我所知,永宁王已经派出了大批间者,兵部与外政厅也在努力,却收效甚微,成佑皇帝这次做得的确漂亮,很有魄力!做得狠绝!”齐朗就事论事。

    谢清漫不经心地微笑“太后娘娘前日训斥了陛下——不得意气用事!”虽然笑得漫不经心,但是,谢清的眼中却闪过一道精光“尹相因此下令职方司与舆情府停止针对古曼的挑衅行动!”

    齐朗不得不皱眉,却没有接话。

    “景瀚知道这次的风波因何而起吧?”谢清负手而立“国人只知周扬作祟,却不知”

    “随阳!”齐朗出声打断他的话,毕竟有些话无论知道的人有多少,都是不可出口的!

    谢清一笑置之,重新坐下,问齐朗“景瀚有何想法?”

    齐朗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伸手为自己续了一杯茶,又示意询问谢清是否需要,见他摇头,才搁下那壶茶水,似笑非笑地道“尹相这次的确犯了错!”

    “嗯!?”

    “但是,”齐朗加了备注“随阳,这是一个永远不能挑明的错!”

    挑明了,便不只是尹相的错,更是朝廷的错,元宁朝廷也就失去之前的所有立场,也不可能让国内上下一心对敌,因此,那个错误,无论多少人知道,都不能作为处置尹朔的理由——身为议政首臣,他不能犯这个错。

    谢清对齐朗的回答有些失望,不过,到这个时候,齐朗也明白谢清的意思了,因此,起身打算告辞。

    “若是换一个错呢?”谢清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追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错?”齐朗反问,又有些兴趣了。

    谢清却语塞,齐朗笑道“等随阳你想到,我们再谈吧!我先行一步了!”

    谢清点头“既然迎了,我就不送了!”

    “自然!”齐朗笑着离开。

    对谢清前来迎接,齐朗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不说朝中的情势,只凭两人多年相交的情谊,谢清也不可能坐在府中等他的消息,但是,刚到城门口,他一眼看到梁应时,就不得不惊讶了。

    同样一身便服的梁应仍然十分显眼,宦官与常人总有些不同,再加上他身边护卫的侍从,着实扎眼,齐朗认出梁应,自然不好视而不见,只能下马招呼一声。

    “齐相,小的总算等到您了!”梁应一见齐朗,便满面带笑地迎了上来,又急又喜地连忙开口,齐朗不由苦笑“有劳您了!您专程在这儿候在下吗?万一在下路上耽搁了,今日不到,您不是空等了吗?”

    “不提了!”梁应连连摆手“小的奉主子之命,连着三天在这儿等您,今儿您不到,明儿,还是得来!”

    “您真是辛苦了!”

    “主子吩咐了,您一到,便请您立刻去见他!”毕竟在宫外,梁应也只是含混地指代,齐朗却很犹豫“立刻?”

    “是!”梁应连道,再一转念,便笑道“不过是装束而已,主子说了无妨,不然,小的也不敢作这个主的!更何况,你的身份在那儿,也不是正式谒见,这一身虽不正式,也绝不失礼!”

    齐朗这才答应,随他一起前往皇宫。

    不过城门前这点工夫,齐朗回朝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

    各人各样心思,不过,同样看不见前路到底如何!

    战争的预兆仍在,北疆军报现在是一日一报,虽未开战,但是,那紧张的气氛却比战时还让人难受,一些世族子弟已经有了“这样耗着还不如尽早开战!”的心思了!世族各家的掌权人也不想这样漫无止境地担心下去!

    对朝中各人来说,士气可鼓不可泄的道理无人不知,一而再、再而三的后果也可以预见!

    开战,似乎成了必然的选择!

    这点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愿意去挑明,齐朗的回朝是否会促成开战呢?毕竟,一直以来,齐朗对“战”似乎并无抵触的情绪——许多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而齐朗自己直到见到皇帝前,仍在斟酌用辞,他对这一战实在没有太多把握,主战的心思并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