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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男儿(中)
朱重九是受了后世思维的影响,从内心深处里认为人才的价值远远高于武器,但这番话听在此刻的傅友德耳朵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国士之礼了,当即,后者又感动得两眼发热,咬了咬牙,哽咽着说道:“蒙主公如此器重,末将纵使,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他日若能领军出征,末将定然,定然让这五十门炮,每一门都十倍于它的价值。”
“你不用着急,只要顶住了脱脱这一轮狂攻,三年之内,朱某定然会打过黄河去,为父老乡亲们讨还这笔血债,届时,有你单独领兵的机会!”朱重九笑了笑,豪气万丈头。
不是他盲目乐观,据他通过各种渠道得來的消息,蒙元朝廷此番南征,可谓集中了倾国之力,只要淮安军能够成功击败脱脱的三十万大军,接下來一两年内,蒙元朝廷肯定无法再发动另外一场同等规模的战役,而有上一两年缓冲时间,长江讲武堂就能将各级军官轮训个遍,淮扬百工技校和淮扬府学的第一批新生就能毕业,淮扬的新作坊就会沿着运河遍地开花,新的生产方式和作战方式都将从幼苗长成大树,将还奉行着四等奴隶制度蒙元,远远地甩在时代后边。
“愿领一部先登,为主公开路搭桥。”傅友德听得心神激荡,拱了下手,大声说道。
“好,咱们击掌为誓。”朱重九将手伸出來,向傅友德发出邀请。
“击掌为誓。”傅友德红着眼睛伸出右手,与朱重九的手掌对击了三下,豪情万丈。
击过之后,他又迅速将目光落回眼前现实,犹豫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进谏,“主公,主公这几天沒去见过李平章吧,如果能抽出功夫來,末将劝主公勤去淮安医馆那边几趟,某些人,可正眼巴巴地等着接李平章的印信呢。”
芝麻李在两个多月前因为箭伤沒得到及时医治,脓毒入血,虽然被朱重九从芒砀山区接回來后立即就送进了淮安医馆,但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能否好转也完全要看老天爷开不开恩了,所以最近这两个多月,朱重九几乎是一抽出时间,就会往医馆里头跑,将自己所知道的各种抗菌办法,只要力所能及,都委托医馆里的汉家和大食郎中们用了个遍,然而,情况依旧不是非常乐观,(注1)
更令人郁闷的是,眼下淮安城中,不止蒙元朝廷的细作盼望着芝麻李早点死掉,某些作战外行,但擅长权谋的家伙,几乎住在了医馆里头,只待芝麻李指定继承人,就毫不客气地继承包括淮扬、宿州、,蒙城、濠州等地在内的,整个东路红巾。
朱重九虽然讨厌窝里斗,但事关淮安军的未來发展,他也无法做太多让步,因此,听了傅友德的提醒,他的眼神顿时就是一黯,心中的兴奋转眼被冲了个干干净净,“最近战事比较紧,差不多两到三天才顾得上去医馆一次,李平章的情况还好吧,色目医生那边,不是说有他有很大希望挺过这一关么。”
“末将不通医术,但是,恐怕不太容易,唉。”傅有德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关键还是要看李平章自己,他的心态与末将先前有些类似,对于是否痊愈,已经不怎么在乎。”
两个多月前,包括宿州军在内的十余万红巾精锐,尽数被黄河水吞沒,这场惨败,从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彻底击垮了芝麻李,作为一个心气极高的义军领袖,他甚至认为,是自己无能,才导致这么多弟兄葬身鱼腹,而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一条命也捐出去,陪着弟兄们共赴黄泉。
对于芝麻李的自暴自弃心态,朱重九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一时半会儿根本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來开导,此外,蒙元三十万大军在河对岸虎视眈眈,也容不得他把精力全都放在芝麻李一个人身上,所以一來二去,双方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就日渐疏远,东路红巾的继承权问題,也日渐成为了悬念。
今天听完了傅友德话,朱重九少不得又幽幽地叹了几口气,然后低声说道,“那我现在就去医馆探望一下他吧,正好,你也趁着这会儿,去把二老接到我淮安大总管府的旁边的宅院來,那边前一段时间腾出了好几处院子,我叫洪三给你腾出一座,你回來后,直接找他就行。”
“谢大总管。”傅友德又是一喜,感激的拱手。
“去吧,别让二老等着急了。”朱重九笑着挥挥手,示意傅友德可以自己去忙活,然后又叫过徐洪三,命令对方帮助傅友德安置家眷,随即,便收拾了一下行装,让亲兵买了些时鲜瓜果,大步流星朝医馆赶去。
芝麻李今天看起來神色还不错,正斜躺在病榻上,让大光明使唐子豪用龟甲为自己占卜,听到了朱重九的问候声,立刻抬起头來,非常高兴地说道,“朱兄弟,你怎么又跑我这里來了,不是跟你说过么,战事要紧,别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浪费功夫。”
“大总管这是哪里话來。”对于眼前这位始终尽最大努力支持和包容着自己红巾领袖,朱重九心中一直怀着几分敬意,摇了摇头,笑着回应,“末将再忙,也不至于沒功夫來探望您老,只是不能每天都守在这里陪伴伺候罢了。”
“你可别來。”芝麻李大笑着挥手,“你要是天天都在病榻边伺候我,李某身后肯定又得留下一片骂声,该死不死,却耽误了我红巾的反元大事。”
“大总管说笑了。”朱重九沒听出对方话里的语病,又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床榻旁,信手替芝麻李整了整垫在背后的枕头,“您老感觉好一些了么,该及时用药,就不要拖拉,别让郎中为难,也别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我知道,我这不是闲着无聊么,自己给自己找些乐子玩。”芝麻李被抓了个现行,讪笑着补充,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满脸尴尬的唐子豪,轻轻挥手,“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跟朱兄弟私下里头说。”
“是。”唐子豪不满意地瞪了朱重九一眼,收起龟甲,倒退着离开。
“看不惯他装神弄鬼,是不是,。”沒等他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芝麻李就又笑了笑,看着朱重九的眼睛追问。
在朱重九看來,有病不求医,却去求一个神棍,绝对不是什么理智之举,因此他也不对芝麻李隐瞒自己的想法,“您老也知道,我不推崇这个,眼下咱们扬州工坊里,已经能造一种叫做放大镜的东西,用不了太长时间,就能把导致各种疾病的罪魁祸首找出來。”
“我知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么。”芝麻李又笑了笑,顺着朱重九的话头说道。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沒想到芝麻李的领悟能力这么强,朱重九愣了愣,笑着点头,“眼下咱们造的放大镜,倍数不够,我也沒太多功夫去跟工匠们一起鼓捣,否则,造几架显微镜出來,便可以说清楚很多疾病的成因,反正,用酒精擦拭伤口有用,病人自己体质和心态也决定了痊愈的快慢,至于算卦烧香,求神拜佛,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知道,我知道。”芝麻李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躲闪着朱重九的目光,“不用你的那个什么显微镜,我心里也都清楚得很,求神拜佛,还不如求己,不过”
轻轻叹了口气,他又非常认真的补充,“这明教,也并非一无是处,虽然在你看來是装神弄鬼,然而它毕竟唤起了这么多人,让他们提起刀來跟咱哥几个一道造反,而不是继续如牲畜那样任鞑子宰割。”
“这”朱重九从沒站在此种角度看待过明教的作用,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语言來反驳。
看着他愣愣的模样,芝麻李笑了笑,满脸得意,“满城都是火,官府到处躲;城里无一人,红军府上坐,我老李这辈子最长脸的事情,就是终于又造了一次反,杀了无数狗官,抢了无数大户,只可惜”
想到被黄河水吞沒的十余万弟兄,他的脸上的笑容迅速逝去,“只可惜俺老李疏忽大意,竟然事业刚刚开了个头,就着了鞑子的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总管不必过于自责,谁也沒想到,鞑子会如此丧尽天良。”听芝麻李情绪急速转低,朱重九赶紧出言安慰。
“可弟兄们的性命,却只有一次。”芝麻李看了他一眼,惨笑着摇头,“这两天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弟兄们來找我,让我带着他们一起,去造阎王老子的反,八十一,我的时间不多了,其实,你今天不來,我也会派人去喊你,我,我快撑不下去了,今后,咱们东路红巾军能不能修成正果,就看你的了。”
“啊,,。”朱重九沒想到芝麻李居然忽然起了传位的念头,吓得立刻站了起來,拱着手拒绝,“大总管且慢,我刚刚问过郎中,您的身子骨一点儿问題都沒有,况且赵总管、彭总管和毛总管,他们三个的资格和功劳都在我之上,大总管切莫托错了人。”
“你小子啊。”芝麻李看了他一眼,疲惫地摇头,“从咱们哥俩第一次见面时起,就不肯说一句实在话,我如果传位给赵君用,你能服他么,还是彭大、毛贵他们几个,有本事降服你麾下这群骄兵悍将,我老李已经害死了那么多弟兄,不能再害了,再害,就是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头,也赎不过來了。”
注1:脓毒入血,即败血症,由外伤感染而引发,著名医生诺尔曼白求恩,就是死于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