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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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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笑、怜爱、呵护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床上的躯体。玄侧身坐在床边看着卓寒,卓寒的眼睛却看向别处。

    “讨厌我了?”

    “仍然想离开我?”

    “说过不会讨厌我的,说过不会离开我说过的话都做不到”玄喃喃道,望向卓寒的眼睛毫无神采。

    他好像瘦了,才几天,胡茬已让原本俊挺的脸看起来有点憔悴。忽然很怕他会在自己的禁锢中渐渐窒息。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却看到那人厌恶似地闭上眼睛。手轻颤著眉、眼、鼻梁、嘴唇,每一个轮廓都是他无比熟悉的要让他走吗?不敢去想

    禁不住咳了一声,玄轻按著胸口,连忙忍住。一连好几天了,夜夜咳得不能入睡,连藉著睡梦逃避的可能都没有。那夜咳血让阿彬大惊失色,其实那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你就再陪我一阵子可以吗?”

    “陪到你什么时候?”

    玄看着卓寒,淡淡一笑:“陪到我死的时候。”

    他在耍他。卓寒恨恨道:“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走。”

    “这也不肯?”胸口突然刺痛,玄脸色微变,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

    转过回廊,在卓寒不可能听到的地方,玄倚在廊柱上,一阵要撕裂心肺般的咳嗽。喉头腥甜涌上,却又让他强自咽下。想要他留下,如果告诉他自己咳血的事也许他会为他留下,但又不想他仅仅因为怜悯而留下。所以说出那句“陪到我死的时候”暗自期望他能听出破绽,期望他能追问,可他以为他在耍他。其实也明白自己一样是在乞求怜悯,但即使连这个他也不会再施舍了。

    寒,我让你走。

    心仿佛在瞬间裂了道口子,那是他自己划的,血肉模糊。

    站直身体,拉了拉衣襟,伸手擦了一下嘴唇。抬头看了看,天色蔚蓝,竟是个好天气。

    重新走进他的房间,他来还他自由,也给自己一个了局。

    床上空了。

    玄一惊,立时察觉有人:“出来!”

    帷幔掀起,走出三人。郁崎风、万骥远、丁剑遥。卓寒被丁剑遥挟持著,剑架在他颈项上。

    “是你”玄眼神变冷。是他疏忽了,一心纠缠著卓寒,没有注意崎风的动向。

    “把无垠和我父亲还给我,不然我杀了他!”郁崎风的声音嘶哑,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锐利。

    薛无垠已死,难道他真会杀了卓寒?他竟聪明到知道用卓寒了要挟他。玄暗自咬牙,如果卓寒的穴道没有被封住,那么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制得住他,现在他的性命却让别人掌控著。寒,是我的错。

    “你们跟我来。”玄扫了三人一眼,沉声道。

    玄在前领路,崎风紧跟著,万骥远持剑殿后。侍卫发现异状,立刻齐集,却被玄喝道:“不许妄动!”

    他竟真得如此在意一个男人,郁崎风看着玄的背影,仍觉得难以相信。要挟是他曾经不屑的做法,但为了无垠,即使要采取更卑劣的方式他也不会犹豫。何况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罢了。

    转动机关,密室的门慢慢打开,一股腐臭混杂著药味扑面而来。崎风的心一紧,竟有些不敢举步。

    “你别甩什么花样!”丁剑遥警告道。

    “你手里有人质,我能怎么样?”玄看了一眼卓寒,后者神色平静。

    室内昏暗,陈设简陋。床上好像躺著人,会是无垠吗?为何她没有动静?崎风忐忑著走上前,伸手去掀床帏,手心微汗。

    一蓬稀疏的苍白乱发,深陷下去的脸颊,好像皮肤和骨骼间已没有血肉,独眼圆睁著却不知道望向何处,惟有翕动著的唇证明那不是具干尸。

    “父亲”崎风喃喃,既而一声惨呼:“父亲!”人跪倒在床前,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那只伸在外面的枯爪。

    “你不是很想儿子吗?他回来了。”身后玄走了过来。

    “父亲,父亲”崎风轻唤,泪夺眶而出,是他不孝。

    那只独眼开始慢慢转动,然后定定地看着崎风。

    “父亲,是我,是崎风啊。”

    喉结滚动,发出呜咽声。他认出他了,那是他一直在等的儿子。

    “父亲,你认得我?”他尚有意识,这让崎风一时幸喜。随即却认识到,在这样的折磨下尚存意识是一件多残酷的事。

    愤而转身,一把揪住玄的衣领:“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玄轻蔑地看着他:“他很想活下去啊。”

    “你”床上忽然传来哼声,郁行云的独眼盯著崎风,嘴咧著,竟似在笑。

    “父亲”崎风坐到床边,轻轻拂开郁行云脸上的乱发,语声哽咽。

    玄的目光阴冷,无比怨毒。

    “呵呵”郁行云似在得意,他苦熬了这些年,终于还是等到了儿子。

    突然,一声闷哼,崎风惊觉。回头,玄已乘他们分神之际夺过万骥远的剑,刺伤了丁剑遥。卓寒倒在地上,但已摆脱了掌握。

    崎风一掌拍过,挡开玄刺向万骥远的剑。但剑势一折,直直刺向丁剑遥。

    太疏忽他了,他应该了解他的剑有多可怕。剑遥虽身出名门,却远不是他对手。急急档下玄的攻势,心中却升起一个可怕的预感:他让他见父亲只是为了让他分神,他要救卓寒,那么无垠

    掌风如雷,惟有制住他才能逼问,万骥远和丁剑遥一起加入战团,但玄的剑流云一般,毫不示弱。

    “无垠呢?!”崎风再也忍不住。

    “死了!”

    晴天霹雳一般。震撼著崎风,也震撼著剑遥。

    意识空白,惟有愤怒如火。崎风一声哀嚎,一掌直劈过来。剑遥却好似愣住了一样。

    玄冷笑,终于让他知道什么是心痛了,虽然那个女人不是他杀的。轻巧转身,避开掌风,剑若蛇信,直取剑遥心口。虽和他有过短暂相处,但容不得他用卓寒作要挟!

    剑光森寒,剑遥察觉时已无退路。

    突然“嘭”得一声,剑光折断。“仓啷”长剑落地,玄按住胸口,倒挫两步。

    众人停手,玄被围在中间。

    一道血线溢出唇角,苍白的脸慢慢抬起,眼神惊诧、凄惶。面前,卓寒挡在剑遥身前。

    “你没事?”玄喃喃。

    卓寒无言,神情复杂地看着玄。

    “这是我们和他的交易。”身后万骥远语带嘲弄:“我们帮他离开你,他帮我们找人。郁青玄,你的情人对你真是不错啊。”

    “交易?”玄的唇在颤。已经狠狠地在自己心里割了一刀,已经决心让他走了,为什么要这样?一心想护著他,他却根本不需要。不,他明知道他会在意他,会维护他,他是有心利用。

    他不认识对面的人,那个人不会是卓寒。

    “无垠呢?”崎风猛得将玄拉过来,剧烈地摇撼著他。他不甘心,希望玄只是在撒谎。

    玄的唇角忽然泛起轻笑,却根本不看崎风。

    “她死了。”卓寒的证实打破了最后的期望。

    “啊!”所有的努力终究只是绝望:“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为什么!”玄的身体被重重撞到墙上,一口鲜血呛了出来,他却仍然惨笑着。

    一把扼住玄的脖子,想杀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想杀他。无垠,无垠,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少城主!”万骥远急忙上前,用力拉开崎风。

    “少城主请节哀。郁青玄虽然死有余辜,但外面已被侍卫包围,杀了他,无人辖制,又如何救得了老城主呢?”

    父亲!崎风略微清醒,不能再弃父亲于不顾!忍下心中想杀人的欲望,从床上将郁行云横抱在手中:“剑遥,在前面开路。”剑遥恨恨地看了玄一眼,拾起剑,走在前面。

    万骥远一把扯住玄散开的长发,玄微一呻吟,却立时咬住了嘴唇。

    “别伤他。”卓寒忍不住请求。换来的却是万骥远冷冷的蔑笑及手上刻意加重的力量。

    许干已带人将密室团团围住,但看到玄被挟持,没有人敢妄动。

    “城主!”阿彬惊呼,玄的样子让他心痛无比。

    “都给我听著,”崎风环视众人,厉声道:“郁青玄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窃取城主之位,丧尽天良”

    “不是的!”阿彬大声截道:“是那老畜生”

    “阿彬!”玄突然喊道。

    阿彬一顿,愣愣地看着玄。玄缓缓地摇著头:“不要”

    “城主”

    “青玄,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崎风回过头,冷冷问道。

    玄看着他,目光清寒:“没有。我只是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你怎么知道卓寒想离开我?”

    “骥远早就潜伏在极乐城中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了。精明如你,竟没有察觉。”

    玄恨道:“是你!”

    万骥远一把夹紧玄,向后掠开。

    卓寒猛然醒悟:“是你杀了薛无垠!”

    “骥远?!”崎风大惊。

    “嘿嘿。”万骥远忽然阴笑:“郁青玄,果然还是你聪明。”

    “万骥远?!”剑遥难以置信。

    “真的是你?”崎风冷汗涔涔。

    “大哥,他既然潜伏在极乐城内又怎么会不知道大嫂的死讯?他遇到我们的时候却只字未提!”

    “为什么?”崎风喃喃问道。

    “为什么?!郁崎风,你这种人难道真的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为了那个女人,居然置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于不顾,亏他们对你忠心耿耿!”

    崎风一个踉跄,那是他背信弃义。他认为那是为了无垠,可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这是报应吗?

    “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当初顺从得象条狗一样,后来为什么会突然背叛?”万骥远抛下长剑,捏住玄的下颚,冷笑着问。

    “玄”

    “你知不知道那老畜生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住口!”玄忽然挣扎,却被万骥远牢牢钳制。

    “真想不出那老畜生怎么会有儿子。他把这小子当女人玩,最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哈哈”万骥远大声嘲笑。

    “你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父亲!”崎风大喝,却觉得自己心虚。

    “你不信?你不信就去问问这小子的仆人,问问他情人,或者你随便抓个人问问。极乐城人尽皆知的事,只有对你是个秘密。”

    问?用的著问吗?心里已经确信了。低头看着怀中枯瘦的身体,他该恨他吗?那是他父亲。可是可是他却是凌辱玄的人。

    “玄”一直责怪著他的背叛,一直认为那是他的野心。现在却突然发现他根本没有责怪他的立场。正相反,父债子偿,他却是该被他怨恨的。无法用不知情为理由来替自己辩解。仔细回想,真的是毫不知情吗?很多细节,是被他可以忽略了的啊。汗透重衣,他不敢看他。

    “不过这小子也真是贱。”万骥远的手重重拂过玄的脸颊:“只有男人抱你,你才兴奋地起来吧?贱的和娼妓一样!”

    “你放开他!”阿彬哭喊道。不忍玄被这样侮辱。

    “郁青玄,你用诡计杀害我父亲,这笔帐我会好好和你算的!”手掌一翻,指尖多了支泛著乌光的钢针,险险地抵在玄的胸口。

    “放开他!”崎风喝道,玄已不能再受伤了。

    万骥远看都不看崎风:“我知道给我父亲下毒的人是许干”一旁,许干的身体一颤。

    “给许干毒药的人是卓寒”

    “这根针上的毒和毒死薛无垠的毒差不多,只是可以让人死得更痛苦一点,而且原来的解药不起作用罢了。这样吧,卓寒,你要是自裁我就给他个痛快。你要是不肯,就看着他受尽折磨,而后毒发身亡吧。”

    卓寒一惊,自裁或者让玄受尽折磨。他已经误会他了,方才他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是被深深伤到了

    “不过他死得再痛苦总比自己死好,卓寒我也明白你会怎么选。那么不如让许堂主来选吧,杀了卓寒,你就仍是极乐城的青龙堂堂主。”

    “这个”许干嘿嘿一笑:“属下实在想不到少堂主有如此心胸啊”“从今以后我就是极乐城的主人,只要你效忠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那么,卓堂主,在下就只好为难你了”立时青龙堂的下属将卓寒团团围住。不指望什么“既往不咎”但只要能万骥远一时饶过他,他便可以脱身。

    “万骥远,原来你有这样的野心。”玄忽然冷冷道。

    “家父的遗愿我当然要完成。你的情人还真是薄幸啊。”

    “他当然没必要自裁,因为你根本杀不了我!”话音未落,玄忽然抬手拍向胸口,钢针立刻刺进身体。万骥远一惊松手,玄以肘后撞,顷刻间争脱了掌握。

    “你!”万骥远惊骇地看着玄,刚才抛下的剑以在玄的手中。

    “你认为极乐城的毒会对我有用吗?”玄淡淡问道。

    “不可能!”他不能相信。那毒是他精心调配的,甚至在活人的身上试过,不可能不起作用。可是眼前的人缓缓举剑指向他咽喉,虽然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唇上染血,却是杀气逼人。

    “不”惨呼被玄的剑生生钉在了喉间。

    抽剑,转身,他淡淡地看着眼前众人。

    许干看见形式逆转,连忙撤开人手,退到一边,心中盘算著托词。

    崎风抬起头,玄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滑过。

    “玄!”卓寒想走进他,却不得不停住了脚步。玄长剑染血,直指卓寒。

    “玄”卓寒的心一颤,震慑于玄眼中的漠然。他从不曾这样看着他。

    “你走。”声音平淡,却是绝然的。

    “玄,你的伤”想为自己找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我不需要你。”仍是淡淡的,但长剑纹丝不动,不容他靠近。

    心突然间空了,曾有个人这样说过。哭泣、纠缠,都不会再有了。他不需要他了,从此便是陌路。卓寒一步步后退。所有的误会都无须解释,所有的伤害都无须请求谅解了。不必再负担他的痛苦,不必再计较著彼此的付出,是不是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看他后退、转身、走远,不曾回头。玄静静的,没有表情。

    崎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正如同他没有资格责怪一样,他也没有资格安慰。刚才发现怀中的身体已没了生息。他是所有伤痛的起因,可他毕竟是也自己的父亲。而失去无垠的痛苦终究只能由自己承担。

    都走了,那些曾经让他无法释怀的人。心竟是出奇的平静。

    “二少爷”阿彬轻唤。

    玄向著他微微一笑。

    抬起头,是个好天气。只是,天渐渐暗了

    “二少爷!”

    一年后。

    僻静山村。

    “卓大夫,谢谢您了,您慢走啊。”

    “老伯,轻留步吧。”卓寒微笑着告辞。

    来到这里已大半年了。民风原就淳朴,再加上他的医术,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他。

    回到借住的小屋已是薄暮时分,刚想推门,人却愣在那里。

    门前的石阶上,横躺著一支箫,箫身上刻著个“梅”字。

    “玄”手中的药箱跌落在地上,不假思索地唤出那个名字。

    是他来了吗?当初的伤害他都可以原谅了吗?他仍然需要他吗?

    拾起箫,急急在屋前屋后探望,可是没有人影。

    又耍小性子了吗?藏起来,然后故意要他找他。

    “玄!”奔出院门,在村中四下找寻。他会藏在哪里?会在某个角落看着他找他,而后在他找到的时候看着他微笑吗?

    想再看到他的微笑。曾以为没有他的依赖会比较轻松,可是被他漠然而视时的心悸仍可清晰回忆。想再听到他怯怯地请求“寒,不要离开我”想再认认真真地答应他一次。无数次想把他湮灭在心海里,可那双含怨的眸子却无数次地在午夜梦回时让他被悔意煎熬。为什么要在他说出喜欢的时候那样反感,其实负不起的人是自己。终于明白是他需要他,需要他的依赖。不同于那女人蔑视的目光,他在他的依赖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玄!”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男子,可是没有人看到。

    仍是没有原谅他吗?只是把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然后彻底了清吗?当初是他用自己的怯懦、自私和薄幸伤了他,他不原谅应在情理之中。可是,玄请给我一个机会道歉

    不知不觉以跑到了村口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去只可见不远处的林子。

    日落西山,倦鸟归林,没有那渴望的身影。

    玄,你真的无法原谅吗?

    缓缓将箫凑到唇上,十指轻按,箫声扬起

    期望他还没有走远,期望他可以听见若是听见,他应该可以听懂,这一曲为他而吹,带著悔意,带著思念,带著爱怜

    林中,一个身影倚著树慢慢滑坐到地上,手中紧搂著一个瓦坛

    “二少爷,你听到了”

    天际,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