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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如直接把人送走, 这省下的住宿伙食的, 你给他们几块钱,体体面面的, 你们也省心不是?”何巧芸看了一眼在前头跟人说话的卫雪玢, “我跟你说, 雪玢可是个好闺女,你们又刚结婚, 正该趁着这好时候,多相处相处才对,可不能因为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伤和气!”
何巧芸又不傻,今天卫雪玢那委屈的小模样儿, 啥问题她都看出来了,想想也是,哪家新媳妇也不愿意一进门就跟一大堆亲戚打交道, “不是姐说你,你爸妈还是城里的老师呢,也忒不懂事了, 咋能把你姑他们留在洛平叫你招呼?”
何巧芸在心里已经给朱学文跟王秀梅扣上了不懂事不明理的帽子了, 先不说这些亲戚原就该他们做老的来打发,就人家卫雪玢说的,人家娘家说啥也不要, 你们婆家就敢啥也不给, 也真够实诚了。
卫雪玢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跟朱相庆去招待所“招待”他的那对极品爹娘, 她趁着朱相庆跟何巧芸说话的功夫,连等朱相庆都没有等,直接出了家属区,往街上去了。
这会儿机械厂的家属区还没有多大,工人们住的也挺简陋的,不像十年之后,洛平机械厂因为转型生产摩托车,迎来了一次大辉煌,不但职工的工资福利都成了整个洛平的头一份儿,更是把现有的家属区扩建,在后头建起了好几幢四层的楼房,卫雪玢记得,朱相庆跟她离婚之后,就跟“真爱”郭梅香搬进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新房里。
不过卫雪玢既然打定主意要跟朱相庆离婚了,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她信步出了机械厂,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点点寻找三十多年前的记忆。
这个时候的洛平还没有大发展起来,说白了,总共也就一条东西长街,两条南北大道。
东西街上,从东到西并排着机械厂、市医院、中学、小学,还有市里的政府机构,而南北两条路上,则是卫雪玢曾经工作过的供销社,百货大楼,国营饭店,卫生学校,汽车站火车站还有几家规模不能跟机械厂相提并论的工厂,就像卫雪玢的二哥,就在最靠城边的铝制品厂上班儿。
卫雪玢一路慢悠悠的走着,不自觉就走到了前世她下岗前工作的菜组前。
卫雪玢记得她结婚没多久,因为一床被面儿被赵敏给揭发挖公家墙角,供销社的处理结果就是将她分配到下属的菜组来卖菜。
因为自己被“下放”的,朱相庆还狠狠的跟她吵了一架,根本不听她解释自己是被人诬陷,而是大骂她贪小便宜偷吃还不知道把嘴擦干净,闹的被单位处分,叫他跟着丢人现眼。
其实在菜组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会儿还是计划经济,不像以后瓜果蔬菜可以自产自销,也可以自己租个摊位来回贩运,每天早上五六点钟菜市场就开始热闹了,而且摊主们个个服务热情,甚至连菜都提前处理一下,尽量给顾客提供方便。
这个年月的菜组则不一样,她们这些职工是要提前到单位卸菜的,但却是要到七点半左右才会开门做生意,而且因为是公家大锅饭铁饭碗的关系,服务态度啥的根本谈不上,说不许挑那就是不许挑,顾客想买到好一些的菜,那是要看菜组职工的脸色的,而且到了下午,大家也会留一两个人值班儿,其他人早早就下班回家去了,不像其他地方,要坚守岗位到六点钟。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时间有个在菜组卖菜的老婆的朱相庆反而成了香饽饽,也是因为这个,朱相庆再不骂她丢人现眼了,两人的关系反而得到了缓和。
这会儿正是职工们下班回家顺便来买菜的时候,卫雪玢站在电线杆子后头看着里头热闹的景象,被分配到菜组卖菜的供销社职工,普遍文化程度跟年龄相貌都比不上在供销社里卖糖烟酒跟针织百货的,但她们心眼儿更实诚一些,在卫雪玢最落魄的时候,过来关心她,陪着她,大骂朱相庆狼心狗肺的,就是这些曾经一起扛过菜,卸过肉的同事们。
卫雪玢下岗之后,菜组没多久也关门大吉了,在菜组工作的多半是没有关系没有门路的,陆续都回了家,不过大部分都做回了老本行,租个摊子,或者推个三轮车继续卖菜,叫卫雪玢说,日子其实过的比在单位里卖菜还好呢!
只是这会儿她还没有到菜组去,跟曾经的同事也都不熟,实在不好贸然过去打招呼,但以后日子还长,卫雪玢不急在这一时,她默默的看了一会儿比记忆里年轻了许多的老同事们,心情不错的继续往前逛。
就这么一圈儿走下来,卫雪玢估了一下,连半个小时都用不了,完全不像以后,新区开发,洛平城足足扩大了四倍不止,甚至将城南的洛平的母亲河洛水河都包括了进去,修成了横穿整个城市的滨河公园。
因为今天是她结婚的第一天,卫雪玢不好在供销社门前久留,,而是随便在一家卖水煎包子的摊子前坐了,叫了四只水煎包,自己盛了一碗绿豆稀饭,准备把自己的午饭先给解决掉。
“哎哎哎,延亭,这不是雪玢姐嘛?快来快来!”
卫雪玢一只包子还没有塞进嘴呢,就被一个喊声给吓的一哆嗦,她放下包子,抬头一看头顶上高大的身影:不认识!
“哎?雪玢姐?你咋在这儿类?”
随后推着车子过来的小伙子卫雪玢认得,是自己的表弟韩延亭。
“瞧你,把人给吓的,”韩延亭身后还跟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卫雪玢也认识,自己曾经的表弟媳妇,丁芳。
“哪是我吓类?是华镇吓类好不好?”这个锅韩延亭不认,他在摊子前利落的扎了车子,“姐,你咋在这儿?我还以为我看错了类!”
卫雪玢已经从最初的震惊里清醒过来,“啊,是延亭啊,好久没见了哈,快坐,吃啥,姐请你们。”
“啥‘好久不见’?你结个婚结傻啦?前儿个我跟我妈还去家了类,我妈一早不是给你绣了个门帘?”韩延亭不客气的一拉身边的小姑娘,在卫雪玢对面坐下,“来十五个水煎包,哪用你请客,今天我请华镇跟丁芳!”
他一指大铁鏊子旁边的汤锅,“华镇,去给咱盛三碗汤!”
说完拉着丁芳在卫雪玢对面儿坐了,“姐,这是丁芳,我对象儿,幸亏华镇眼利,我都没看着你!”
“姐,”对面儿的小姑娘长的很漂亮,胆子似乎也不大,她有些害羞的叫了卫雪玢一声。
“嗯,”卫雪玢却没有什么心情跟丁芳拉话,垂头喝了一口碗里的绿豆小米儿稀饭,装作擦鼻涕,拿手绢连眼里的泪都擦干了。
卫雪玢的母亲李兰竹有认的干姐妹叫文菊,而这个韩延亭,则是干姨年过近四十才生下的孩子,今年才二十二岁,接了他爸的班儿,在盐业局上班。
只是这个表弟在三十岁的时候,上街买面条,出了车祸没有抢救过来,而现在卫雪玢对面的这个姑娘丁芳,她未来的表弟媳,却在丈夫尸骨未寒的时候,匆匆再嫁了,嫁人的理由更是叫卫雪玢至今都无法理解。
卫雪玢记得很清楚,丁芳在知道丈夫出意外的时候大哭,说她就如一只小鸡一样,被韩延亭护在翅膀底下这么多年,韩延亭没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所以,丁芳将才几岁的儿子留给公婆,带着一半家财,嫁人了!
完全不顾曾经视她为女儿的公婆已经年逾七旬,有没有能力带拉扯一个几岁的孩子长大。
卫雪玢可以接受丁芳再嫁,但无法理解她一边哭喊着没有韩延亭无法活下去,一边在表弟去世几个月后,便抛下才几岁大的儿子再嫁!
现在多年不见的旧人就坐在面前,卫雪玢怎么也热情不起来。
华镇端着汤也过来了,他冲卫雪玢咧嘴一笑,“我远远的扫一眼就,就看见雪玢姐了,这可不是我眼尖,是咱们雪玢姐,可是俺医院的一枝花,想看不见都不中!”
韩延亭把汤小心的在丁芳跟前放好,又嘱咐她小心烫着,“啥叫你们医院一枝花?俺姐是人家商业系统一枝花,”他冲身边的丁芳讨好地一笑,“当然,机械厂的一枝花,自然是俺家芳芳啦!”
华镇显然被韩延亭最后一句话给恶心着了,翻了个白眼儿,低声对卫雪玢道,“姐,你咋自己在这儿吃饭类?你不是昨天结婚了嘛?咋啦?谁欺负你啦?”
韩延亭“华镇华镇”的叫着,卫雪玢想起来了,这个华镇是她妈李兰竹上班的医院的同事,不过不是医生,而是在院办工作。
见卫雪玢一脸惊讶,蒋春燕心里得意,提高音量道,“你说这相庆哥也是类,巧芸姐可是他师娘,就算是说他两句儿不入耳的,他也得担待担待不是?何况巧芸姐也没有说他啥啊?啧,这城里来的,就是有气性。”
蒋春燕似乎才想起来卫雪玢跟朱相庆是两口子一样,尴尬的笑了笑,“雪玢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这个人心直口快的,没别的意思,你求巧芸姐的事儿我也听说啊,唉,要不人咋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类?你放心,我这就去跟抓安说,绝对不会借相庆哥钱类!”
她家李抓安虽然木讷些话少些,样子长的也不强,但话少会干活儿啊,还听她的话,“我跟你说,厂里每月准准的十五号发工资,你上午就得过来领,那钱啊,可不能落到男人手里!这男人手里一有钱啊,那就烧的不是他了!”
蒋春燕卫雪玢是认识的,上辈子她可对自己没有这么“贴心贴肺”过,从来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传自己的坏话也是不遗余力,弄得卫雪玢苦思多年,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没想到这一次,她居然一脸同情的教自己怎么去领朱相庆的工资?
卫雪玢看了一眼同样两眼放光的柱子妈,再想到蒋春燕刚才说朱相庆跟何巧芸起争执了,顿时明白了,“谢谢春燕姐,我知道了,”她羞涩的一笑,“我还想着要是我去领相庆的工资,相庆该被工友们议论了,这样做不太好……”
“呀,有啥不好类?都是这样的,你看我家抓安,哪一次不是我领类?谁敢说啥?”蒋春燕见卫雪玢这么怕朱相庆,心下更得意了,她家可是她说一李抓安不敢说二的。
卫雪玢看着蒋春燕得意洋洋的脸,笑着点点头,“抓安哥会心疼媳妇,咱们机械厂谁不知道?”
可是这个会心疼媳妇的男人偏遇到蒋春燕这个爱往娘家捞东西的女人,而且他还有一个泼辣厉害的娘,等蒋春燕生下闺女并且国家开始计划生育的时候,婆婆的威力就显现了。
蒋春燕显然不能预知未来,她被卫雪玢捧的十分高兴,亲昵的冲卫雪玢眨眨眼,“这男人啊,就得咱们女人调/教,你得会教,他才会听话,我看啊,你可得好好在相庆身上下点功夫!”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放过朱相庆的,卫雪玢意味深长的冲蒋春燕笑了笑,“知道了春燕姐,我回去啦。”
朱相庆回到屋里就开始后悔了,不是后悔他对何巧芸的态度,在他看来,何巧芸纯粹就是那种招人烦的三姑六婆,成天就爱叨叨别人家的事儿,他后悔的是自己不该一时冲动为了面子给了何巧芸十块钱!
他回来之后数了数手里的碎票子,加起来也一共就只有四块五,等明天交了招待所的房钱,也就够给爹娘买回南固的车票了,朱相庆揉揉额角,今儿个才五月二号,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呢,他还得出去借点儿才行。
卫雪玢回来的时候,朱相庆正洗好脸准备往厂子里去,他想趁着上班的功夫跟工友们凑一凑,他也不借多,再有个五六块的也尽够了,等十五号发工资,一起还了,也没有多大的压力。
“你去哪儿瞎逛荡去了,这会儿才回来?”朱相庆看到卫雪玢,没好气道,“我刚才还了苗师傅十块钱,你那儿有钱没,先给我十块。”
虽然知道要不出来,但朱相庆太缺钱了,他还是想试一试,毕竟结婚之前,卫雪玢虽然花钱很仔细,但对他,还是挺舍得的。
卫雪玢白了朱相庆一眼,“等你发了工资,我就给你,你要是不想离婚,那今儿我就把咱们的规矩立一立,反正这天儿越来越热,以后你就在地上打地铺,至于家里的钱嘛,每个月我会准时往郑原跟南固各寄五块,剩下的你一个月有三块零花,你出去借的外账,我不管还!”
“啥?”这一回来就给自己立规矩?朱相庆一天生的气比二十五年都多,“你凭啥?”
卫雪玢微微一笑,“就凭你不肯跟我离婚!还有,这屋子我一会儿要换把锁的,至于钥匙嘛,等你表弟表妹走了再给你。”
她可不想屋里的东西被宋招娣儿给摸一遍儿,前世宋招娣儿最初是张嘴问她要,后来是直接自己拿,她要是有意见,还会被反咬一口不像个嫂子,不把小姑子当亲人,太小气太计较之类的话,“你不用瞪我,我就是防着你那些穷亲戚类,总不能东西没了以后,我追到南固去要吧?”
“你,”朱相庆被卫雪玢如此直白的话气的浑身哆嗦,半天崩不出一句整话来。
“我就是瞧不起人,确切的说,我是瞧不起你家的人,不服就憋着,要不就离婚,”卫雪玢不等朱相庆想好词儿,“当然,你要是对我家人有意见,也可以尽管找他们提去,我绝不拦着,”
她倒希望朱相庆有这个种,也省得将她要离婚的时候娘家人跳出来反对。
朱相庆被卫雪玢这么无耻的话给震住了,他还真想着等明天陪着卫雪玢回娘家的时候好好跟丈母娘和几个舅哥说道说道呢,叫他们评评理自己该不该管南固的亲爹娘(朱相庆压根儿不认为卫家人会真的像卫雪玢那样觉得他在骗婚,反正闺女已经嫁给他了,想反悔也晚了!)。
可卫雪玢这话一出口,朱相庆反而犹豫了,他要是真的告卫雪玢一状,卫家人跟卫雪玢一个态度咋办?而且卫雪玢这破罐破摔的样子,要是卫家人的话卫雪玢不听又咋办?
卫雪玢看都不看直愣愣站在那儿的朱相庆,拎着暖瓶就往生活区那边儿打开水去了,机械厂的福利还是不错的,家属区边儿上不但有托儿所,还有澡堂跟开水房,他们现在没开火,喝开水就得去那边打了,卫雪玢准备趁朱相庆出去的时候洗个头,这会儿的条件不像三十年后,家家住着单元房,不是在楼顶装了太阳能,就是在家里安了热水器,可以天天洗澡。
卫雪玢走了,朱相庆也没戏唱了,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安慰自己他本来也没指望从卫雪玢这里掏出钱来,将身上的凡尔丁中山装脱了,拿了以前卫雪玢给他做的白的确良衬衣穿上,看着身上雪白合身的衬衣,朱相庆忽然开始怀念起几天前的卫雪玢来,早知道她一结婚就会变,还不如再拖上半年再结婚呢!
卫雪玢才不管朱相庆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因为这些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新婚之夜开始,她就打定了主意,这次换个活法儿,坚决不在跟任何一个姓宋的夹缠,她是从三十年后回来的,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生活有多精彩,她要努力为将来的日子积蓄力量,努力成为掌控自己命运,享受日/后精彩生活的那个人!
……
朱相庆还没有进自家巷子,远远的就看见卫雪玢那床陪嫁的紫底黄花被子挂在巷子口,他眯了眯眼,跟花工缎被子并排挂着的还有卫雪玢的那床蓝花褥子,朱相庆就知道,这是卫雪玢的毛病又犯了,在这儿晒被子呢,这新花新表新被里的,不过才盖了一天,她就得拿出来晒一晒。
卫雪玢那个人眼里好像看不得一点儿灰尘,没事儿喜欢擦桌子洗衣裳不说,还爱折腾着拆洗被褥,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床上的被褥,卫雪玢都给他拆洗两三回了,去年一入冬,还不吭声把自己的铺盖都抱走去重新弹了,朱相庆不傻,晚上送回来的时候,被子褥子明显比以前厚实了许多。
想想过去,再比比现在,朱相庆叹了口气,他当时就感动于卫雪玢的善良淳朴了,怎么就没看透她虚伪的本质呢?结果现在好了,还被她反咬一口,叫自己骗子!
难道自己就不是被卫雪玢骗了?
“908床昨天疼的太厉害了,折腾了一夜,用了杜冷丁也不行,今天好一点了,不过也不能跟你聊太久,”
908床被家人送来之后,就很少有人来看她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个人来,管床护士也希望来人能多体谅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点儿,尽量多陪陪她,而不是像她那个所谓的儿子,跟个普通熟人一样,提着箱她根本喝不了的奶,转上一圈儿,洒上几滴眼泪说一句好好养着,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海明香强咽下心头的泪意点头答应,向护士道谢之后,回头再看卫雪玢,却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扑到卫雪玢的床边,失声痛哭!
她想狠狠打卫雪玢几下,可是看到床上的人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抬起的手怎么也落不到卫雪玢身上。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