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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翰林学士王伾家中,有一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皇宫城内的消息,他频频向外张望,坐立难安,恨不得立时拔剑闯入太极宫内,此人便是王叔文的贴身近随管家王勇。回想刚刚与王叔文分别的情景,句句于心、历历在目:
适才将韦执谊送回之后,王勇调转车头回王伾府邸,却在大门口撞见了正自宅院从内而出的王叔文。见其一身卫士打扮,王勇略带诧异地问道:“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去?外边不安全,有什么差遣的话,还是小的我替您去办吧。”
王叔文听罢苦笑了两声,伸手将王勇拽进大门,关好门而后言道:“王勇啊,您跟着我将近十年了,福没享成,罪倒是受了不少,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对不住你。”
“老爷,您这是哪里的话,小的吃苦受累是应该的嘛。”王勇心里也微有诧异,他能够感觉到,王叔文仿佛真的是要去做些什么有性命危险之事。
“而今,你我情分将近,老爷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纹银五百两你留作川资,另外,还有最后这一件事托付于你。”
王勇未及王叔文说完,便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道:“老爷!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啊。小的不能离开老爷您啊。小的承蒙您救命之恩,自感无从报以万一,生生死死皆愿追随于您。那个胆敢动您一根汗毛,我王勇跟他拼命!”
“快起来,好孩子,快起来。你的心情,我怎能不知啊。然则,今夜,我王叔文因欲顺势而为却不能勤王于危难,我唯一能做的也顶多就是杀他几个叛徒、佞臣,然后殉法谢罪。而此事又与你毫无干系,就算我二人情深意笃,也不能如此意气用事。生命乃上天赐苍生之至美,岂可忤逆天意将其轻掷?”王叔文坦然一笑,双手搀起了跪在地上的王勇,继而又开玩笑说道:“拿着,但是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啊,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王勇木然地点点头道:“老爷但说。”
“今夜我这一去,倘有不测,你应记下:事态平息后,迅离开京城,到越州山阴去。”
“老爷,您要是有个意外,我便杀了俱文珍那个狗贼,给您报仇!但是去老家做什么?”
“这就是我要让您务必牢记于心的,一定不能报仇!切切!夫人和三公子日前代我去老家探望,算日子马上要回来了,你要先行将其拦下,别让他们回长安。明白吗?”
“是,老爷。”
王叔文喟然一叹,自嘲道:“说是力效法圣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看来我王叔文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些私心呐。”王勇对待自家老爷这些深奥的自语之词,向来是似懂非懂,单单点头称是,却从来不愿听,也不愿想,但是今夜,王勇却能够听得出,王叔文言语间满是悲壮肃杀之言,便顿觉心如刀绞一般疼痛。
“老爷放心,我一定将他们安全地藏起来。”王勇强忍眼眶中的泪水,抱拳拱手说道。
“不是藏,而是让他们继续呆在山阴,还得能够让官府随传随到。唉,离开长安,可以躲过第一波的冲击,但倘若太子得权后赶尽杀绝、不依不饶,又能逃得了几何呢?全节义,自然不能做逃犯了。”说罢,王叔文又笑了笑,伸手抹去王勇脸颊上的泪水,宽慰道:“好了,莫要伤悲。还是那句话,生死天命,顺势而为。这也正是我今夜必须去蹚太极宫这场浑水的原因。明白吗?”平时,王叔文习惯于将自己的一番道理深藏于心,很少对王勇言讲,然而今天,却不知是何原因,一反常态地劝导教诲。
王勇用力点点头,眼中仍略含勉强之色,说道:“老爷放心,小的照办就是。老爷放心我定不辱命!”
说罢,王勇双膝跪倒,深深下拜,长久叩。王叔文仰面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旋即转身离开。大门轻盈开启,却是沉重地关闭,院外清晰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是这“嗒嗒”之声渐行渐远,不久便又全然恢复了悄寂
太极宫大殿之内,一干人众披坚执锐,将一神策军侍卫模样的人围挡在大殿中央,王叔文,这位前任翰林内相,顺宗皇帝最为倚重的变法强臣,而今却只得承侠客遗风,凭一己之力,与这般宦臣奸佞做最后的搏斗了。
移权太子,于国有利,武力逼宫,断不能容。在公器之利与还报知遇的矛盾之中,王叔文终于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但是,背叛之人,却断断不能纵放!故而,王叔文乔装甲士,于寝宫殿外手刃了右神策军中尉顺宗近侍李忠言,可身份既已暴露,想要再取那绯衣人的性命,已不可能,如何呢?借俱文珍之刀,取刘某人之命,或许可行。
“刘将军,果然是皮里阳秋,多面玲珑。真不知你究竟属于哪一方势力?”王叔文意味深长地先做些暗示。
可是,绯衣人心中明白,此时自己绝对不能搭腔,更不能做任何辩白,否则便等于不打自招,这长安城乃是俱文珍的地界,万一将其惹怒了,我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啊。于是,绯衣人没有应答,依旧正色持兵刃立于殿堂,毕竟刘姓之人又不只是自己一个。
王叔文见绯衣人没有动静,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相反,他拨开周围拦阻的甲士,向顺宗卧榻之侧走去,站定,行大礼三叩顿,言道:“恕臣无能,令陛下受辱,社稷蒙尘。只当来世再报陛下洪恩。”病榻之上的顺宗,内心千万种情愫汹涌翻滚,却因喑哑之疾而难言出口。王叔文见顺宗眼角边淌泪,内心更是难堪,他握住顺宗双手,紧紧攥住良久才放下。
不再留恋,不再迁延,王叔文蓦然起身,陡转身形,快步朝绯衣人而来,边走边喝斥道:“要不是我将九曲鸳鸯壶交予你,你又怎能将韦皋杀死取而代之?现在,却反而投靠了权宦俱文珍,真是无耻之极!”
说话之间,王叔文向绯衣人猛扑而去,并趁旁人不注意掏出了暗藏于袍袖之内的匕,然而,那绯衣人毕竟是沙场宿将,见此阵势也顾不上这许多了,他下意识地向旁边一闪身,按下王叔文持着匕的手腕,而后顺势一摆,反向直刺入王叔文心窝之处。
这一来一回的动作均在瞬时间完成,使得周围人众包括俱文珍在内都颇感意外:谁也没料想,素以诗文棋艺见长的王叔文竟会如此偏执刚烈!
在感到刀入心头的那一刻,王叔文面容猝然紧皱,是痛苦不堪,却又像是在会心微笑:最后一眼回望河山,今生确实有憾。最后一眼睥睨众生,然则一世无悔!
僵持片刻,王叔文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后世有诗曰:
新法英烈名叔文,锐于谋国不虑身。政令颁易畅行难,概因天子宿疾沉。
义士慷慨涉易水,所报贤主知遇恩。时运不齐道不行,后世扼腕秋与春。
新法的经义、剑南的玄秘,都随着王叔文的死被暂时湮灭在各朋党之间相互争夺倾轧的尘嚣之下,等着后继之人前来揭开迷雾,查明真相
绯衣人握着那把王叔文硬塞到自己手中的短刃,心中大呼上当,他暗自痛骂:这个王叔文临死还要拉上我做陪葬,真真的可气,死有余辜!再用余光略扫一眼俱文珍,绯衣人心里一沉:看来王叔文方才的一番话,再加上自己将其“灭口”的行为,已经坐实了自己这个两面三刀的罪责,俱文珍怕是心中已然起疑。大事不妙啊——
俱文珍见此情景,言道:“刘将军,竟然在陛下寝宫之内行凶,击杀上官,难道不知道天子威严吗?”
“大人恕罪,属下只不过是一时惊恐,防范失当,误杀了度支大人。还望大人您宽宥则个。”绯衣人不慌不忙,毕恭毕敬地答道。
“那把匕,也是你自己随身携带,防身之用吗?”俱文珍显然没有看清当时的情形,接着问道。
绯衣人低头看看手中的这把匕,心中叫苦不迭:“都怪自己为讨好上官,那夜剑南西川厢房会面,偏偏将自己的这把匕赠予王叔文留作防身之用。拍马屁拍错了地方,唉,现在我是有口难辩啊,不如应下。”于是,绯衣人又是不慌不忙地朝俱文珍拱手一揖,说道:“回大人,正是如此。”
俱文珍正要继续问,忽听门外一军士来报“大人,门外来了大队人马。”
“是谁?”俱文珍猝然心惊。
“不清楚,为的将官说,要见您一面。”
“知道了,你下去。”俱文珍应道,继而命令手下:“来人,准备御辇,待我回来,便请陛下移驾兴庆宫。”
“是。”手下人领命而去。俱文珍上下打量着绯衣人,继而颜色和缓地说道:“刘将军勤王救驾,又铲除乱臣,虽然处置稍有不当,但是却瑕不掩瑜。好了,此时我便不予追究,希望刘将军你好自为之。”
绯衣人心中轻蔑地一哼,心想:“难不成是怕城外生变,自己孤军一支,难以应付,故此才放我一马。”如此想着,绯衣人也没有将事情说破,毕竟此二人已经是拴在了一条线上,真有危险,只能相互依仗方可化险为夷。于是,绯衣人拱手答道:“多谢大人您能法外施恩,属下万死难报。唯今之计,不如属下先带几个人到宫门外察看一番,而后向您回禀,您看如何?”
“还是我二人一同前往为好。苑珍——”
“在。”
“你率人在此守卫,等我回来。”
“是!”承天门外,秋风飒飒,军旗猎猎,枣红色高头马上,那为一员大将乃是右金吾卫将军高崇文。(注:金吾卫,京中十六卫中的两卫,负责京城及皇城的巡查与警戒事务。高崇文:幽州人,唐代名将,历任金吾将军、左神策行营节度使、剑南西川节度使等要职)
初更时分,高崇文便接河东道节度使严绶之密令,将卫军撤出皇城,暗暗埋伏于城中东西二市坊中,只待太极宫内烟尘落定,再行出兵掌控全局,从俱文珍手中夺过兵符将令,移交到太子李纯手中。高崇文与河东道节度使严绶、荆南节度使裴均一样,明着随顺俱文珍的命令,实则暗中听从太子李纯的调遣,可谓真真正正的太子僚佐。
俱文珍登上城门楼,见是高崇文一部,便喊话道:“高将军深夜至太极宫,有何急务?”
“都尉大人,末将适才的手下禀报,说是有刺客潜入皇城,故而率兵前来巡视搜查。不知都尉大人是否现了什么端倪?”
“啊,是这样。”俱文珍见是高崇文这个金吾卫将军来此,便将方才揪着的心放下了不少,于是,转身与绯衣人等走下城楼,翻身上马,又命人打开宫门出去与高崇文相向而立,据马而谈。“内侍李忠言伙同户部度支王叔文,阴谋作乱,现已被我正法。所幸,没有惊动圣驾。”
“太好了!大人雷厉风行,末将甚为钦佩。敢请都尉大人回转东宫,末将这就率人搜查禁中,看看还有没有余孽藏匿。”
“不必了。”俱文珍一摆手,说道“陛下身体羸弱,不堪搅扰,着本官负责,移驾兴庆宫颐养。哦,还有,陛下业已下诏,将国事全权交予太子殿下。高将军,请你去东宫将太子请来,至太极宫正殿接旨。”
“是。”高崇文听罢俱文珍的命令,心里有了谱,果然不出太子所料,一切都顺风顺水,接下来,就依计行事!
高崇文想罢朝副将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忽听响箭一声,承天门轰然沉重关闭,将俱文珍和绯衣人阁在了太极宫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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