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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当朝太子殿下身穿明黄衮袍、头戴五龙金冠从门外进来,依然是少年的脸,却染着大人的防备的笑容。想是天热得紧,额间挂汗,后颈滑下一道水迹,连领上都濡湿了。
董天悟与吴良佐连忙起身离座,跪拜下去,口呼:“叩见太子。”
董天启含笑,从他二人身畔走过,在正殿当中铺着明黄缎面的椅内坐定,方道:“皇兄,吴大人,何必多礼啊,快请起——难得你们都到建章宫来,怎的?找我有事么?”
吴良佐微侧过头去,看向董天悟。诏卫指挥使官阶虽低,但他是王爷,此时是断没有自己置喙之理的。
董天悟心中笑骂:“吴大胡子,你找来的事,总没有好事——遇到了麻烦,却不忘拖我下水,”却又不得不答道“启禀殿下,臣接到吴大人传报,说是殿下行踪渺然,音讯全无。事关重大,不敢轻忽,故此来看看究竟。”
天启笑道:“皇兄,你那么客气干什么?快请起来看坐,这么热的天,地下虽凉快些,可跪着也不舒服吧?”
董天悟一笑起身,吴良佐却在一旁狐疑:“这太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小时还看不出,可越发大了,越发古怪。时而精明,时而诡秘,时而又似乎全无心机,满口孩气,实在是个摸不透看不穿、绝难伺候的主子。”心下暗暗寻思,竟连平身都险些忘记了。
董天启也不理会,任他跪着自起,只对董天悟说:“皇兄,我可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忙得很,是么?”
董天悟道:“也没什么忙的,都是些腌臜不堪的琐事罢了,劳太子殿下惦念了。”
太子顿时撅了嘴,说道:“皇兄你是忙,忙得都和我生分了。难得来一趟,今儿个我可不叫你走的。”
董天悟淡淡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吧方才殿下不是问起隋书么?臣年轻时不懂事,又在外藩,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不过,改日臣带殿下出宫,咱们去京师市井里听听隋唐话本,这个殿下一定喜欢。”
董天启果然两眼放光,兴奋地道:“出宫?你肯带我出宫?太好了!我要去!什么时候?隋唐话本是什么?好玩么?”
他连珠炮一般问个不休,董天悟只笑着点头,却还未答话,吴良佐已抢先道:“王爷,万万不可!微臣尝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尚不骑衡”何况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身负天下?那些市井俚俗玩意儿,怎么能有玷尊听?”
董天悟笑道:“没关系,到时候你我随侍左右,多带些人隐秘跟着,谨慎从事,也就是了。京师之内,料也没有这样的高手吧?你不记得了么?以前我还小还在北地的时候,不是常跟着父皇微服去听隋唐么?到如今,我还时常想起来呢。”
——董天启本一听“出宫”二字,简直便要手舞足蹈起来;可待又听得皇兄说“在北地时常跟着父皇”如何如何,面色突然一变,便如艳阳天里乌云倒卷,刹那间轰雷隐隐,那股暗色陡然浮现在一个少年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当朝太子殿下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吴统领说的是。皇兄已然封王开府了,怎还能如此孟浪行事?顾师傅说:天子贵有四海,自然不能与庶民同论。天子有的东西,庶民不能有;庶民有的东西,天子也不会有——皇兄,是吧?“孤”——孤既身为太子,定当更加谨言慎行,才不负父皇和朝中诸臣的厚望。所以,‘出宫’二字,以后都不要谈了。”
他一个小小孩子,就是于朝堂上旁听时偶发数言,从来也只是“我怎样”、“我如何”的,此时却用上了最正式的称谓——那个“孤”字脱口而出,赫然有种凄凉味道。
董天悟当即住口,诧异地望着自己这个弟弟;太子殿下抬起眼来,毫不闪避,回望他,眼里再已无半分暖意。
许久,董天启方目光一转,已恢复了平日行色,说道:“皇兄,你虽忙,可也该常常在宫内走动走动的你去看过五弟了么?他长得可真是好看呢!”
董天悟道:“今年元宵时方才见过的,的确玉雪可爱。”
太子殿下拍手笑道:“是啊,我倒忘了呢!元宵宴上,他认错了人,直抱着皇兄的膝盖,喊‘父皇’呢!”
董天悟也是一笑,云淡风轻道:“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他才三岁吧?黄口孺子,蒙昧未开,又知道什么呢?”
两兄弟同时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吴良佐眼见气氛渐渐僵持,连忙又扯了两句闲话,便拉着临阳王告退,太子殿下殷勤挽留,二人却俱言俗务缠身,不住推辞,终是离去了,太子殿下便亲送他们出了建章宫。
待回转入苑,方才满殿跪着的奴才们已各归其位,董天启径直步入寝殿,口中喊道:“锦绣呢?叫锦绣来!给我更衣。”
不一时,便有一个十六、七岁,宫人模样的少女急急进来,只见董天启已在用力撕扯着胸口肋下一排密密匝匝的珍珠钮结。
“你还站着看?可热死我了!”太子殿下见她来了,跺脚喊道。
锦绣连忙答应一声,上前替殿下将外袍解开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粗布青衣——衮龙袍长且宽大,将那件内监服色的衣裳堪堪掩住,人前露不出半点马脚。
锦绣有些迟疑,问道:“里面这件也脱掉么?”
董天启怒瞪她,口中喝骂:“糊涂东西,要你有什么用?脱了,妥当收起来!”
锦绣不住点头,手下再不敢稍有停歇。
锦绣身量小巧,缩在他怀里只顾解着纽子,垂着头,天启便看见她发尾后斜斜插着一根式样朴素的镶玉银簪,心念一动,一抬手,已取了下来。
锦绣正心无旁骛,忽觉一丝不乱的半边鬓发竟全然滑脱,倒唬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太子殿下手中捏着那只簪,不断扳扭,似想将簪上的玉顶子取下来似的,忙道:“殿下,不可!会掰坏的!”
董天启斜眼睨她,将簪子随手一掷,丢在地上。
锦绣似听到那簪顶上的玉饰摔碎的声音,身子不敢动,脸上却立时浮现出无限的心痛惋惜来。
董天启冷冷道:“值什么?叫李嬷嬷开了内库,你去挑两根好的。”
锦绣闻言,脸上转瞬便焕然生光——董天启却猛然把头别了过去。
宫女锦绣替太子殿下将身上的两层外衣除去,见内里穿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将将粘在身上。锦绣突然面上一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准备一下,先替殿下添浴吧?”
董天启点头,锦绣这才伏下身去,将簪子拣起,草草向头上一拢,便收拾了换下的外袍告退,谁知却又被太子殿下唤住——天启缓缓道:
“父皇后来还叫你去了么?”
锦绣一愕,忙摇头:“陛下不曾”
董天启猛一挥手,皱眉道:“够了,别在我眼前做戏!三个月了吧?父皇就再没叫你去问话?怎么可能呢?”
锦绣咬着下唇,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上次召唤奴婢,问的那些话,奴婢早就一一回禀了,绝不敢有丝毫隐瞒——奴婢奴婢已是殿下的人了,一切一切都给了殿下,怎还会有异心?”说着,竟哭了起来。
董天启站在那里,漠然望着伏跪在脚前哭到梨花带雨的锦绣——她真的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点点相似五官的轮廓,还有声音,总让他想起那个人来
太子殿下终于叹一口气,心软了,温言道:“好了,别哭了,我不过问问罢了,这也值得哭么?下去吧——晚些叫你了,再来。”
***
李嬷嬷进得寝殿之时,恰遇见锦绣抹着眼泪向外走,似乎魂不守舍,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李嬷嬷恨恨骂一句“不长眼的小狐媚子”锦绣的头垂得更低了。李嬷嬷看也不看她,早已昂首进了门。
殿内董天启正坐着喝茶,见她进来,径直道:“他们怎么来的?”
李嬷嬷先走过去,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似还暖,不怕伤了肠胃,方住了手,道:“老奴早说了,殿下如今不同往日,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着呢,总该更谨慎些才是今日,倒似是凑巧,万岁那边忽赐了瓜果过来,咱们只说是歇了,他们却不肯罢休,直把吴胡子闹了出来——至于临阳王,似乎是吴胡子找来的”
董天启尚不放心,又问:“真的不是这宫里传出去的消息?”
李嬷嬷答:“倒不像统共没几个人知道殿下不在,那几个小狐媚子,老奴是亲自盯着的。”
董天启“唔”了一声,似才定了心。
见太子并不说话,李嬷嬷踌躇片刻,忍不住开口道:“那殿下今日之事如何?”
董天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见到了不过她告诉我说,似乎并非如此。”
李嬷嬷道:“真的?这可奇了!唐太医明明说,万岁的身体已经”
天启道:“听她的意思,她们沈家似是有什么药的三代外戚,真有些特别的方子,也不奇怪。”
——说着,又想起青蔷实在经不住盘问,方才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内闱之事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一笑,脸上竟似忽然有些微微发热。
李嬷嬷低头沉吟,良久方道:“她虽已和那女人势成水火,但毕竟都是姓沈会不会?会不会动了什么别样的心思?殿下,您有没有提点她,她如今早已自身难保,我们若不拉她一把,她断然是活不久的”
“你不用多嘴!”董天启突然打断李嬷嬷的话“我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李嬷嬷却摇了摇头,续道:“殿下虽然逾越,但有一句话老奴还是要说的:您真不该如此相信一个沈家的女人。您难道忘了?她们沈家是如何对皇后娘娘的,又是如何对您的?现下咱们好不容易渐渐熬出了头,千万可不能被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够了!我叫你闭嘴,你没有听到么?我不要听你说青蔷的坏话!我不会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忘记沈莲心、沈紫薇她们是怎么对我的,但青蔷和她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明白么?”
李嬷嬷见小主人发怒,连忙折身下拜,口中却犹自劝道:“殿下,现下时局暧mei不明,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董天启胸口无端焦躁,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拍案而起,喝道:“你够了没有!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到底我是太子?还是你是太子!”
李嬷嬷顿时沉默不语,只是伏跪在地,叩首不绝。
董天启站在那里,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镇定下来,俯下身将乳母扶起,轻声道:“嬷嬷,自我小时母后便不在了,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你对我的忠心,我能不知道么?我答应你,一定会完成母后生前的愿望,也完成你的愿望,无论如何,我都会登上那个位子——你放心吧。”
李氏涕泪滂沱道:“是老奴多嘴,殿下长大了,又这么天纵英才,老奴实不该再说三道四的。只是只是罢了,不说了,只是看着殿下,老奴已很是开心的。请殿下千万牢记,殿下肩上,可是负着皇后娘娘的心,上官大人的心,也负着满朝读书人的心呢!即使上官家已经烟消云散,但天下名门士族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都在翘首期盼着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老奴我还有我们李家,一定会为殿下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我都明白,”董天启说道“嬷嬷,你近日想办法传话给李阁老,叫他再探探父皇的口风,再探一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