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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九章 天问(上)
(啥时候变成一日两更鸟?)
“陛下,老奴可并不知情啊!”总领流珠殿周遭的事务的黄嬷嬷哆嗦着,浑身的肥肉不住跟着打颤“贵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了,老奴们便跟进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见是好好的,虽然还是一味痴傻,可毕竟母子连心,见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和贵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美人呢,再好看不过了”
靖裕帝听她絮絮叨叨,却也不出声打断,只于上座冷眼望着。一旁的王善善却早已揣摸出万岁的不耐烦来,催促道:“陛下问话,你就好好回答,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那嬷嬷忙道:“是,是!其实老奴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昭媛娘娘向贵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贵妃娘娘便走了过去,谁知道谁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贵妃娘娘肩上,然后便狂笑起来——那样子,简直厉鬼也似”说着,想是又想起了沈紫薇满口鲜血、疯癫的样子,身子猛地打了寒战。
靖裕帝的两只眼中已快要喷出火来,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阴恻恻道:“如此疯妇,多留无益。”
王善善脸色微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难道”
靖裕帝冷着脸,仿佛思忖良久,目光望着殿门,董天悟竟然还未出来。他缓缓侧过头去,闭上眼。轻轻一挥手,不再说话了。
王善善连忙向地上跪着的黄嬷嬷递眼色,那嬷嬷还算精乖,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出去了。整个外殿忽然寂静无声,只听见从内里不断传出来地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着乌云而来的滚滚雷声。
临阳王终于走了出来。脸上有种莫可名状的哀痛,低声道:“父皇”
靖裕帝却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叹一口气,说道:“你在这里陪着你母妃吧,朕倦得很,也许多天没去碧玄宫里”
说着,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便出了门。太监口中喊着的那声“起驾——”响亮而绵长。流珠殿飞檐上落的几只鸟儿,忽然扑簌扑簌翅膀,直飞上天际去。
***
沈紫薇仰天狂笑,状如疯癫——笑吧,笑自己的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运拨弄于掌心,那一份苟延残喘,那一份无能为力!身份、爱情、甚至唯一地儿子都已被人生生夺去,越是恨。却输得越惨;越是挣扎着想要切断身上的丝线,就越是明白自己只是悲哀地傀儡。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为什么我的心愿无法实现,我的爱人要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渺小的、仅有的愿望也注定化为泡影,那破碎的梦无时无刻不在张着血盆嗬嗬而笑。为什么?为什么!
沈青蔷忽然难以自制,眼泪潺潺而下,她实在已有很多年,不曾在人前这样哭过了——她为肩上火烧火燎地伤口而哭;为自己、为靖裕帝、为董天悟甚至为沈紫薇流着他们所不能流下的泪水——无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命运总是将利刃交在她手里,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骗,便要伤害,便要将她并不痛恨的人砍翻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一个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别的同样可悲的女人的血?地位、封号、爱情、子嗣为什么我根本不敢奢望毫无所求。到头来却成了一切事端的肇因?无恶不作地罪魁?
——沈紫薇错了吗?沈青蔷错了吗?活着的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启杨惠妃吴良佐已死的白翩翩上官蕊沈莲心谁没有自己的悲哀?谁没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在?可这结果为什么只有杀戮只有伤害只有阴谋诡计?谁不堪怜谁不该恕谁不是被命运逼迫到悬崖的边上?
——这是谁地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在这皇宫之中。无论是泪还是笑,无论是真还是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是落入尘土中凋萎的花。
***
“主子,”玲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去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却听玲珑续道:“陛下将临阳王留下居中调停”
沈青蔷身子一颤,眼泪渐渐止住,她实在没有资格在这里饮泣,即已走到了这一步,除了继续走下去,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望了一眼内殿,咬牙吩咐道:“去知会临阳王,就说本宫已无大碍,该回太极宫去了”
不一时,隔着帘子,但听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哑,肃然答道:“微臣恭送贵妃娘娘起驾。”
——他怎会咳嗽?他的嗓音竟那样有气无力?他怎么了?
沈青蔷怀中一颤,可现在,却不是询问的时候。
幸而殿门宽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软轿进来,就落堂中。沈青蔷一眼便瞧前轿后跪着个胖大的嬷嬷,努力将身子向后缩。
她记得她,怎么能忘?不过半月之前,她还曾威风凛凛地说道:“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也正是她,设计让自己逗留在流珠殿,与靖裕帝当头撞见,四年不无酸楚却毕竟平和的时光彻底结束。
此时相遇,却不觉得恨,只是让人由衷谓叹,人生际遇的奇妙难测,命运之手的轻薄反复,实在是莫可名状。
沈青蔷淡淡一笑,挣扎着努力站起身来,玲珑及近旁地其他宫女连忙来扶,小心翼翼地引着贵妃娘娘步入轿中。软枕、熏炉,轿内挂着地各色名贵香药袋子,流水价般送进来,唯恐娘娘再有一丁点儿的不适,只消在陛下面前多挤出一滴眼泪,就抵了这一干人地命去。
青蔷在轿中唤道:“黄嬷嬷”
那痴肥老妪几乎软倒在地,连话都答不出。
青蔷沉默许久,轻声道:“好好看护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问。懂么?”
黄嬷嬷只是伏地叩首不止。
那软轿抬到了外堂,隔着轻纱轿帘,沈青蔷赫然能看见董天悟正恭立于外,意态肃然。
“走吧。”她张开口,却赫然发觉自己竟似哑了,嗓子里仿佛塞着一团黑色的棉絮,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发出声音来。
幸有玲珑在外,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驾。轿子终于逶迤而去,只有一两声咳嗽落在风里,又顺着风,钻入轿子的缝隙。
沈青蔷只觉得肩胛上一片钻心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