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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 卷四[80]道路
沈青蔷离去的时候,玲珑不在身边,就连内廷总管王善善都已不见,许也被抓起来了吧。宫车辘辘,两旁都是陌生的重甲持戈的武士;而在她身后,有无数人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太极宫。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当口,青蔷的心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轻松,仿佛终于交卸了千斤重担,忽然间那些担惊受怕统统不见了;整个人轻飘飘的,竟前所未有地快活起来。
“娘娘,平澜殿到了,委屈您了,”宫车停住,外面忽然有人说道。话语中全无半点恭敬之意,所谓“委屈”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
青蔷倒一呆。她实在没想到董天启竟然没有将自己关入两仪宫,而是送她回到了旧日的居处平澜殿哦,是了,也许在太子殿下心目中,那座有着一双凤阙的后宫至尊至贵的居处,从过去到现在都永远只属于一个人,属于他心中那位不复记忆的亲生母亲:上官皇后。
——不过,无妨,沈青蔷微微一笑;她也并不喜欢两仪宫,即使自己在那里住过数日,但在她看来,那座簇新的宫殿是属于白翩翩的,并不属于她。
青蔷没有回答,她忽然害怕一张开嘴,心中那股久已失去的恬淡安谧便会消失无踪。于是她只是缓缓下了车,不要任何人的搀扶,一个人,昂然地走在残冬的苍穹之下。
那样恢宏壮丽的紫泉殿以及那样精美奢华地流珠殿都已化作虚空,可坐落在锦粹宫边缘的平澜殿。却因着周遭御沟的存在,虽大半屋宇满壁焦黑,殿内充满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炭气,毕竟是奇迹般的留存了下来——就像是那样深心密计的姑母和那样骄傲如火的姐姐,她们都已死去;却只有自己遍体鳞伤,依然还活着一般
漫长地四年凝滞不动的死水,和短短数个月汹涌澎湃地波涛。平澜殿。由此出发,至此终结。也好。
她走到殿门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丝云也看不到。阳光落下来,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肌肤,径直洗涤骨髓的深处。
——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多年以前,曾有过的这样荒唐地念头,在这个下午,忽然穿越漫长的光阴,穿过一浪一浪的爱恨、生死、背叛与别离,重新击在她心上,飞溅出金色的火花。
——原来我早已改变;原来我一直从未改变。
沈青蔷笑了。径直进了殿门。
这地方,长久以来没有人住过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幸亏她后来人在太极宫与两仪宫之时,所穿所用皆是重新置办的,旧时惯用之物并未搬走,一样不缺。
玲珑不在。她也不愿使唤跟着自己的陌生的宫女,径自扫了榻上地积尘,开了箱子,取出被衾,铺在床上。
两旁名为“侍奉”、实乃“监视”的宫女们见皇后娘娘并无半点戚容,毫不在乎地忙碌着,几乎看得傻了。
许久,才有一个战战兢兢开了口:“娘娘,您这是要”
而此时的青蔷,正在横七竖八扯着自己头上的金簪。
“睡觉。”她说。一开口。自己倒先笑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用这样“粗鲁鄙陋”的语气来说话?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光阴似地。
“总之我困了,要睡了。你们爱在一旁看着。那就看着好了。”
——原来这样讲话,真是痛快。
***
这一觉睡得真好。
又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安稳过了?一闭上眼,甜美的黑暗便攫住了她;扯着她的身子,直堕入空无的世界里去。
连一个梦都没有,纯净而不带一丝杂质的沉眠。仿佛整个人都缓缓融化了,又从那温暖的黑暗里慢慢汇聚、重生,脱胎换骨。
原来可以这样睡一觉,真是幸福。
——夜半,却忽然有人拽着她的脖子,搅乱一泓暗色,将她从这么美好的安眠中生生扯离出来。
“天启?”青蔷呆了。
星光很好,漫漫倾泻而下,穿过闭锁的轩窗,落在屋内。当朝太子殿下便就着这星光,半跪在榻上,两只手扼住他的颈子。
——他似乎扼得很紧,似乎已用上了自己全身地力气;可是、只是有一点点紧,只有一点点疼。
“不殿下?你怎么”青蔷茫然道。
那两只扼着她脖颈地手不住颤抖着,董天启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地表情。
沈青蔷长叹一声,像慈祥的母亲对待自己最调皮的幼子,伸出手去,按在天启的手臂上,轻声道:“好了,放开我这像什么样子啊?”
董天启忽然“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冰凉的****从他眼中滴落,一颗一颗砸在青蔷身上。
“好了,乖,别哭了”青蔷道“你赢了,你赢了我了——还哭什么啊?”
董天启终于松开了手,却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泪流不止,呜咽着:“青蔷青蔷”
沈青蔷忽觉好笑,更多的却是无奈,到头来,只有如多年前那样,轻轻抚着他的发,哄道:“乖啊,天启乖,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
董天启将她搂得更紧,口中模模糊糊地不住说道:“我不要你死青蔷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
——沈青蔷躺在那里。忽然啼笑皆非。说起来,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那时候董天启就要十五岁了吧?幼时矮矮地个子已在飞速的长高,脸上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大人的轮廓。可是两个人这样亲密地躺在一起,他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她却依然只觉得他是个孩子,是自己没有降生、也许也永远不会降生的心爱的儿子。
多么任性啊是他要杀了她;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不该提及、最不能启齿的问题将她迎面击倒,剥掉她身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是他设计杀害自己地父皇,却要她来背下这个罪孽
——到头来,他却在夜色中出现,伏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而她,竟然真的不在乎。
“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可要生气了。”青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地背,说道。
董天启的哭声渐渐止歇,身子也不再瑟瑟发抖。
“我恨你,”他忽然说。
“好吧,你恨我,我知道”青蔷重复道。
“我恨不得要杀了你才好真的”
“恩,真的”
“求你别离开我!哪怕杀了你,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呢”青蔷笑了。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靖裕帝,想起来自己从未见过的白翩翩是不是总有故事无限重复?总是角色一错再错?是不是这深宫中地每一个人,无论怎样挣扎,最后都会来到同样的终点?
——不可解释、不得挽救,吞吃别人然后吞噬自己。空无一物的终点?
“我爱你青蔷,我爱你”沈青蔷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在太子殿下的背脊上,她轻声说着:“我明白。”
***
多年以后,弘化帝董天启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个晚上;想起躺在沈青蔷身边,侧着头凝望着的青涩的自己。淡淡的星光悬在她地耳垂上,董天启还清楚地记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怀中躁动,忽然很想吻上去,很想在她洁白而冰凉的皮肤上点燃一小朵一小朵灿蓝的火苗可是最终,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青蔷果然是不一样的。他想;只是看着她。睡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快活了。
“留在我身边。”董天启说“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待你好的。”
沈青蔷在星光下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你该迎娶太子妃了吧?”
“不是太子妃,是皇后!”天启断然说道,转瞬声音便低了下去,似乎满含抑郁“我不喜欢不管是姓李的那个还是其他,总之我都不喜欢——但我会娶她地。”
青蔷轻轻道:“既然娶了她,就对她好吧。她是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呢”
“才不是!”董天启轻叱一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亲政,我必须依靠他们;可是要不了多久,再过一年、顶多两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无论是外戚还是功臣,无论是豪门还是世家,我一个都不会依赖,一个都不会放纵——我会做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真正的皇帝!我不需要什么皇后,我只需要你”“我相信”沈青蔷缓缓道“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沉迷于鬼神,一辈子庸碌无为我要整肃吏治,我要裁汰冗员,我要修三江两河,我要编古今书籍总之我要做一个名标青史,即使人死了、名字也永远不死的传说中的帝王——青蔷,所以你要陪着我,你一定要陪着我!”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过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记住”
“什么?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
董天启迫不及待地说着,伸出手,紧紧抓住青蔷地手。沈青蔷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并没有将手抽出来。
“身为一个帝王,心里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别地东西了可是,天启,我还是希望你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想一想,想一想别人地悲哀,想一想别人的痛苦——好不好?”
“青蔷?”
“你会是天子,该有苍天的一样的胸怀——在你痛苦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天启,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天的道路不是惩罚,更不是报复,而是同情与宽恕”
“青蔷,我不懂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青蔷在枕上侧过头来,回应他的目光,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的,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的绝大的温柔——温柔如水。
“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青蔷相信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