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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春晓(一下)
飞龙禁军的整训地点在城南十里的白马堡,那里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城市。自从开元十一年以来,皇帝陛下采用当时宰相张说的建议,逐步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卫军新兵入伍的审核与集训场所。而大唐民风尚武,年青人常以为国征战为荣。所以禁卫军的考核标准也一提再提。除了身体康健这一要求之外,还需要家道殷实,兄弟众多,人才骁勇,出身良正等几大条件。于是,凡能加入禁卫军者,囊中都不会太羞涩,训练之余请假跑出来在营地周围买酒买肉,乃为常事。百姓们见到商机,便自发组成的草市,卖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赚取军爷们手中的铜钱。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爷们做生意的,就都发了财。于是禁卫军“钱多、人傻”的名气迅速传开,各色生意人在白马堡周边越聚越多。久而久之,军营附近茶馆、酒楼、妓院也鳞次栉比地建立了起来,日日笙歌不断,热闹处比城内的平康里简直不逊多让。(注1)
但是今天,白马堡的氛围却显得有些萧杀。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军营附近的店铺却依旧房门紧锁。以往卖羊肚汤的摊子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三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的大锅底下,堆满白色的炭烬。偶尔有风吹过,已经完全没了重量的灰烬便纷纷扬扬飞起来,把周围景色装扮得愈发苍凉。
早在两个多月前,王洵曾经被宇文至等人拉着到白马堡来饱过一次口福,记忆中最深刻的便是军营附近的这口硕大的铁锅。见到眼前这番凄凉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带住坐骑,抬起头来四下张望。
一望之后,他心中愈发吃惊。记忆中那座人四门大开,闲杂人等往来不断地热闹场所早就消失不见。代之的,是一座戒备森严,岗哨林立的军事重镇。正门口,几个早来报到的京师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马背,一个挨一个排成纵队。所携带的大包小裹全丢在了一边,有仆人自告奋勇去捡,立刻劈头盖脸挨了军官们一顿鞭子。
“奶奶的,以为是让你门游山玩水么,还带着这么多东西。”一名脸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家伙,一边用皮鞭四下乱抽,一边骂骂咧咧地叫嚷。“瞧你们这幅熊样子,还好意思说来给天子当禁卫!一旦有事,让陛下保护你们呢,还是你们保护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没吃早饭啊,没吃滚回家去,吃饱了再过来!”
王洵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对飞龙禁军的美好憧憬一扫而空。排队挨骂的人中,有好几个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师里横着走的恶少,平素见了御史大夫的官轿,都未必肯让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军营门口,却被一个七品副尉当做孙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时,一大队飞龙禁军的将士从他身后跑过,个个盔卸甲歪,满头大汗。看到正在门前挨骂的新兵,大伙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幸灾乐祸表情。“又有人送上门来挨骂了,今年真是稀罕!”“这不是犯贱么?嘿嘿,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被当驴子使!”
“你们几个,赶紧跟上!”又一名身着校尉服色军官策马跑过,手中白蜡杆子急挥,打在队伍最边缘几个家伙的背上,“啪啪”做响。“你别挡在这儿,要么到营门口报到,要么赶紧回家!”校尉扭过头来,冲着王洵和他身边的仆人怒喝,然后带了带坐骑,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杀过几个大食人么,有什么可张扬的!”一名挨了打的飞龙禁卫冲着军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声骂道。
“就是,爷们是没机会去。否则,哪轮到他们安西乡巴佬出风头!”另外一名飞龙禁卫一边伸长了舌头喘粗气,一边低声附和。
王洵将坐骑向外拨了拨,尽量远离晨操归来的这群兵大爷。看得出来,飞龙禁卫的兵大爷们被封常清带来的安西军官折腾得够呛。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其中一员,他不禁又有些犹豫了。飞龙禁卫的确是个避祸的好地方,但是,为了还没出现的祸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营里累得口吐白沫,这个代价未必有些太大。
正犹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还是现在久硬着头皮往里冲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地面钻出来的一般,“二哥,你也来了,赶紧把仆人遣散回家。东西也交给他们带回去,除了几件换洗衣衫,其他能别带就别带!”
“守直?”王洵闻声回头,在自己的坐骑屁股后边,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装的好朋友马方,“你怎么这身打扮?什么时候来的,不是今天才报道么?”
“别提了!”杵着根足足有自己两个高白蜡杆子的马方四下看了看,尽量往王洵的坐骑后边藏,“我阿爷嫌我在家碍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给送过来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还跟那个姓封的将军说,尽管对我严加要求。这不,姓封的一挥手,我就从军官变成小兵了!不跟你说了,赶紧照我的话做。赶紧,赶紧。”
说罢,一转身,头也不回朝着不远处一个刚刚出操回来的队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带队的军官看见,白吃一顿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说马老太爷亲自将儿子送给封常清教训,王洵心里猛然发狠。他一直不相信马老太爷会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马方与其父之间的冲突,更像是一种另类的关爱。一方很铁不成钢,所以硬着心肠做严父。另外一方则你说往东我偏往西,事事与父亲对着干,以此彰显自己的已经长大。
对于王洵这个父母早丧的孩子来说,想要一个马老太爷那样的父亲,亦是一种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对着跟着前来军营报到的小厮王吉、王祥两个吩咐,“留下装着我换洗衣服的那个包裹,其他的你们都带回去!跟云姨说,让她别为我担心!”
“小侯爷!?”王吉大声抗议,“这可是紫萝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来的。如果您......”
“你没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么?”王洵用马鞭朝大营门口指了指,没好气地提醒。先那些报到者已经陆续入营,各自带的包裹都被丢在了营门外边,家仆们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这样回去交差,一个个站在行李团边,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云姨说清楚,是军营里的要求。封老将军以严治军,咱们不能给他添麻烦!”看着王吉和王祥两个一副可怜巴巴的摸样,王洵又笑了笑,放缓了语气说道。“反正这里距离咱们家也没多远。等过几天营里边管得不严了,我再托人给你们送信,你们悄悄地把东西给我送来。不就两全其美了么?何必现在非要跟着我一道过去?东西进不了营门不说,还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顿鞭子?”
王吉、王祥两个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飞龙禁军大营不同于往日。只好点点头,把王洵随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来,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们在秋风中去远,王洵长吸了一口气,拉着坐骑和一个干瘪的小包,大步走向了军营。
他刚才在远处那些作为,当值的军官早就看了个清清楚楚。此刻见他能自己主动遣散了家仆,拒绝了多余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负责安排新兵入营的的疤瘌脸军官难得地笑了笑,以相对柔和的语气问道:“干什么来的?报上姓名、年龄、家住地址,还有,推荐人、有什么其他入营凭证,赶紧一道拿出来!”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荐人是封常清将军,这是我的腰牌!”王洵双腿并拢,挺直身体,恭恭敬敬地报上名姓,然后将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么?”听闻封常清三个字,周围的军官们悚然动容。带队的疤瘌脸肃立站好,双手从王洵手里接过腰牌,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然后笑着点点头,将腰牌交还回来,“没错,是封大将军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将军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干,别给咱们大将军丢人!”
说罢,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过几名小兵,将对方直接领向了军营深处。
直到王洵牵着坐骑走远了,其他几名同样负责安置新兵的军官才回过神来,拉了一下疤瘌脸,七嘴八舌地问道:“老周,你没看错吧。就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封大将军会亲自给他当推荐人?”
“是啊,毛还没长齐呢?不会是花钱从别处买的腰牌吧。这京师里边可不比安西,我听说,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闭上你们的臭嘴!”周姓军官把眼睛一瞪,长长的疤瘌随着眼皮跳动而跳动,“乱说什么?咱们大将军是可以用钱贿赂的人么?他看中的人是个半大孩子不假,可谁说过,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当年,咱们大唐太宗皇帝跟着高祖起兵,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照样把天下英雄打得满地找牙.......”
听他提起大唐开国之战,众军官都笑着闭上了嘴巴。对啊,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绩,罗士信,还有当年太宗皇帝本人,哪个不是年轻轻就独领一军,建功立业?
咱大唐,老一辈,少一辈,代代都有英雄豪杰,让四夷宾服,八方震慑。
注1:唐六典中记载,“凡天下诸州差兵募,取户殷丁多,人才骁勇,选前资官、勋官,部分强明,堪统摄者,节级擢补主帅以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