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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的行宫虽然没有开封府那里如此气魄辉煌,却也是秀丽绝伦,工字型的宫殿坐落在临安城的中心,工整森严。内里却是廊台笔直,鸟语花香。
后宫之中,两名宫女正摇着扇子为面前一位老者驱走暑热。
他年岁依然不小,胡须和头发都已经花白,脸上,额头上,眼角布满了皱纹。一双眼睛却是显得炯炯有神。鼻头宽厚有肉,嘴唇丰厚。极为富态。天气这么炎热,这位老者也懒得动弹,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手中握着一柄鱼竿,伸入面前的池塘中,似乎是在钓鱼。
而在他的身侧,两位身着青色常服的男子,约莫也有五十岁左右年纪,却是毕恭毕敬的站在一边,一声不吭。
“你们两个都已经来了半天了,怎么也不说句话?”老者微微笑道:“说是有事要求见朕,来了不说话,莫非觉得朕很有空闲教你们钓鱼?”
自称为朕的,在江南可就这么一位人物而已。两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儿功夫,左侧一人,眉角有一颗淡淡的黑痣,率先说道:“官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今天枢密院教阅房的韩风回临安述职,一到了临安城就跑去临安府告状,说铁甲军在城外狙杀他。他手中还有户部郦尚书的女儿为人证。要求临安府捉拿凶徒归案……临安府不敢怠慢,已经接了案子,并且转交给微臣了。”
说话的这位就是大宋的刑部尚书——罗弘毅。他年岁已经不轻,在刑部这个位置坐了十年之久,平日里处理的案件多如牛毛。但是枢密院的下属机构和御前营打官司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不敢怠慢,马上就来皇宫禀告。
而站在他身侧的另一人,乃是大理寺卿齐友三,正因为临安府把案子转了过来,两位大人都觉得棘手的很,一时之间不敢随意处置,得罪了太子妃还是得罪了韩侂胄都不是什么好事。干脆就把事情给捅到皇帝面前来好了。
这位孝宗皇帝名叫赵昚,在位也已经二十七年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一听这件事便淡淡的说道:“你们说的那个教阅房韩风,可是韩侂胄的小儿子?”
“官家圣明,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官家。”罗弘毅急忙接口说道。
赵昚冷笑道:“你们倒是聪明。把事情往朕面前一放,就等着要朕亲自来处理不成?这么点小事也要朕自己来办,那大宋还要这么多官员做什么?朝廷每个月发出去这么多俸禄,都养了些什么人?若是有什么想法,就直说了吧。在朕面前遮遮掩掩的,像是大臣的模样吗?”
罗弘毅没想到赵昚当头就批,急忙低着脑袋解释道:“官家,这件事是大宋开朝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案子。刑部也没有经验处理。御前营,是皇帝亲军,若没有官家点头,就算是刑部,也不能随意捉拿御前营的将官。而枢密院教阅房虽然只是一个小小机构。可是教阅房之前闹出了多大动静,满朝文武都知道。现在这么多双眼睛就要看着刑部和大理石办案。官家若是不给微臣指条路。微臣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赵昚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鱼竿,站起身来,沿着池塘走了几步,背负着双手。他年纪虽然大,脚步却稳健的很。绕了两圈之后,赵昚停了脚步说道:“韩风,就是在绍兴府杀了李玄的人,对吧。”
“正是此人。”齐友三接过话茬:“嘉王刚刚从绍兴回来,把那里的案子已经查证清楚了。李玄是和史若海互斗身亡……”
“这种废话就不要在朕的面前说了。”赵昚冷冷的打断了齐友三的话头:“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自己心里就没有数?铁甲军是李四维的部下,调动一批铁甲军去杀韩风,并不困难。朕很明白……韩风这么一闹,其实是在将朕的军呢!”
罗弘毅低声应道:“官家圣明,只是微臣还不是很明白。”
赵昚走到罗弘毅的身侧,伸出左手,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两下,叹息道:“韩风这个小子,朕听说他的年纪不大。可是手段和心计都有独到之处。这次铁甲军狙杀他,不是空穴来风。在朕的眼皮底下,想要调走铁甲军,还不想惊动朕,也未免太小看朕了。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是要看看他们李家到底能闹出多大的动静。结果……呵呵,让朕很失望。出动了铁甲军,居然都奈何不了一个年轻后生。”
赵昚悠悠的望着天空:“到底是朕的铁甲军太差呢,还是韩风这小子的命太大呢?”
齐友三一听赵昚的语气不太对,便轻声说道:“铁甲军是皇帝亲军,肯定是不差的。韩风只是运气好罢了……”
赵昚嘲讽的笑了笑:“听你们的意思,好像是朕要杀了韩风似的!”
冤枉啊……两名大臣一起在肚子里狂喊,这不是您老人家自己说的么。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俺们当大臣的意思了?这样的黑锅,刑部和大理寺背起来,岂不是太冤枉了?两人心中想的是一回事,口中便异口同声的喊道:“官家圣明,绝计是不会有这样的事。”
赵昚拍了拍手掌,低头看着掌心的纹路,只见中间一条深深的线条,到了尾部却慢慢变淡,直至不可见。便缓缓合起手掌,轻声说道:“朕说过,朕要禅位。”
罗弘毅和齐友三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赵昚突然提起他要禅位的事情做什么。不过,禅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高宗皇帝不就是禅位给了赵昚,然后逍遥自在的去做太上皇了吗?赵昚还把高宗皇帝伺候的好好的呢。想来,如今赵昚要禅位,也是很正常的事。
“朕说了这么多理由要禅位,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一件事。”赵昚的声调渐渐高了起来,语气也越发严厉:“当年朕用虞允文北伐,败了。打不回中原来,大宋就还得对着金国称为叔侄之国。现在金国的皇帝快要死了,就要即位的完颜璟才不过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啊。叫朕对着他叫叔……朕丢不起这个人!”
“朕宁可不做皇帝,也不能叫一个二十一岁的女真人叫叔叔。”赵昚愤愤的斥道,大手一伸,指着罗弘毅和齐友三道:“朝廷养士二百多年,养军数十万。却只有半壁江山。江北都在金人手中。当年中兴四将没能北伐成功,虞允文也不能成功。朕就不信,朝廷养了这么多人,养了这么多军,都是干什么的?”
“都是父母生养,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为何我们宋人就是打不过金人?”赵昚骂的怒火冲天,手指几乎快要戳到罗弘毅的鼻子上:“你,告诉朕,大宋官军为何不是金人的对手?为何北伐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利。说!”
罗弘毅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什么赵昚忽然就选中了他,要知道北伐失败,绝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归根到底,还是宋人内部的问题,真的要是能三军用命,团结一致,未尝就打不过金人。可是前方大军浴血奋战,后边就有人已经开始准备和金人和谈,更有甚者,生怕战胜者会回来夺去了自己的地位,不顾前线将士的生死,出卖情报的有之,断绝后勤的有之,可是这些话,要怎么对赵昚说呢?
“你们说不出来吧……因为你们太规矩了。”赵昚冷笑道:“朕知道你们的心思,只要稳定就好。坐稳了自己的位置,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然后就可以把荣华富贵享受下去。是的,大宋需要你们这样的臣子,但是大宋也需要那些桀骜不驯的,可以和金人打生打死的人才。所以,朕很喜欢韩风!”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赵昚悠悠的说道:“本来朕对韩侂胄这个小儿子没有任何印象,但是看到他在绍兴居然敢杀了李玄,挑了绍兴大营。朕就很喜欢他。虽然,他杀的是太子妃的弟弟,挑的是御前营在绍兴的兵马。可朕还是很欣赏他……多久了,大宋都没有见到这般敢于打破规矩的人了。你们想想,他手中只是一些弱女子,还有辛弃疾那个老头子暗地里的帮助,却能想到办法,把绍兴闹得天翻地覆……这样的人,要是在前线对付金人,又会怎样?”
罗弘毅汗如雨下,连连点头道:“官家说得是。”
“是不是都无所谓了。”赵昚悠然说道:“朕既然喜欢他,就不会让这个小后生去死。铁甲军调动瞒不过朕,而铁甲军毕竟是朕的军队。真要是韩风失手让铁甲军抓住了,朕的人,也会保住他的性命……”
齐友三心里一抖,突然想到一个十分恐怖的可能性……若是李四维李冬豪父子抓住了韩风,正在得意忘形的时候,铁甲军突然哗变,救下韩风,很可能当场就把李四维李冬豪父子格杀。没有人会知道幕后的黑手就是皇帝陛下。而且李氏家族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因为——私自调动铁甲军出城,本来就是死罪!
罗弘毅谨慎的看了看齐友三,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惊恐。这位皇帝陛下,自从北伐失利之后,显得多少有些消沉,有些抑郁。可是大宋毕竟是在他的掌握之中。赵昚想要做些什么,根本是无往而不利的。他要韩风死,又或者是要李四维和李冬豪父子去死,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而已,仅此而已!
“朕也想看看,这个韩风是不是在什么样的局面下都能活下来。所以朕知道铁甲军出城,没有做声。很有趣的是,韩侂胄明知道铁甲军是出城去对付他的儿子。可是也没有做声!韩侂胄啊韩侂胄,到底是韩家的人啊!”赵昚朗声大笑!
罗弘毅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来进宫,实在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完全把自己降到了和猪一样白痴的地步。自己就不会用脑子想想,这里是临安,可不是淮安。若是淮安那里调动一百五十军人,皇帝或许不知道。可是临安城,调动五十人以上的兵马,都是要兵部加上枢密院批核的。一百五十人,要是能瞒得住赵昚的话。大宋也许早就换了皇帝了。
赵昚现在已经明说了,自己很喜欢韩风。那这些做大臣的还要怎么办?简直是呼之欲出嘛。罗弘毅恨不得自己照着脸上噼里啪啦抽十几个嘴巴子,然后拉着齐友三,一起从皇宫逃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痛哭一场。
相比较起来,韩侂胄就实在是老油条了。他就能敏锐的猜测到赵昚的用意,以不变应万变,连自己儿子的安危,都敢于寄托在赵昚的一念之间。这也难怪人家韩侂胄可以在枢密院呼风唤雨,可以五代为官了。
“臣,明白!”罗弘毅和齐友三一起点头说道。
赵昚淡淡的吩咐道:“说你们明白,你们也未必真的就明白。朕还是说仔细一点,免得你们办错了事情。大理寺,刑部,枢密院,兵部,无论是那个地方。韩风要告,就让他告。一切按照程序让他去告。甚至是御史台,只要他愿意告下去,就行。他要告李四维,李冬豪父子。那就让他们当堂对质。你们只管把事情拖下去就行了!”
罗弘毅这次强行闭上了口,坚决不再多话。可是那个没有眼色的齐友三却是怎么都忍不住问了一句:“要是韩风不拖怎么办?”
“那你就自己摘了官帽,回家养老去吧。”赵昚冷冷的丢下一句,转身朝内宫走去。几名亲信的太监宫女急忙收拾东西,跟随在赵昚身侧,渐渐远去。
大宋需要这样的官员,一个朝廷若都是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官员,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可一个朝廷要都是贪官污吏,无能之辈。更是坏事。一个最和谐的朝廷,需要有人能做事,也需要有人做坏事,还需要有些人什么事情都不要做……
赵昚显然是深谙用人之道。只是丢下了这句话,余下的就让罗弘毅和齐友三两人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罗弘毅和齐友三两人擦了擦顺着额角流下来的汗水,已经被赵昚训了半天,腰都是一直弯着的。现在赵昚已经走远了,两人才敢渐渐直起腰来,这才觉得,自己的腰好像已经断了似的,根本就用不上力气。心里由不得暗叹了几句,难怪赵昚安安稳稳的做了二十七年皇帝,人家对这个朝廷的控制,根本不是罗弘毅和齐友三这样的官员能够想象的。
罗弘毅和齐友三两人齐齐的叹息几声,互相说着话,朝宫外缓步走去,此时,太阳只是刚刚开始偏西而已……
“女儿啊,你怎么说跑就跑啊……”郦夫人看到教阅房的人把女儿给送了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好心想要招呼教阅房的人来尚书府吃点东西,喝点茶水。可是小舞只是淡淡的一句,说教阅房还要回去办事,便带着姐妹们和无法远去。
郦君瑾幽幽的叹了口气:“娘啊,这次不出去是真的不知道。以前女儿在临安城,觉得天,就是这么大,地就是这么大。出门才不过两天的日子。好像过了两年似的,简直是惊心动魄。现在想起来,自己前边这十几年,简直是白活了。”
“瞎说什么。”郦夫人斥道:“怎么能叫白活了?我们瑾瑾啊,心灵手巧,会做女红,又读得诗书。临安能有几个跟我们家瑾瑾比的女子?我看啊,也就是之前那个李易安,才能和我们瑾瑾相比。哦,不对,李易安是改嫁过的。女儿啊,就当娘什么都没说过好了。”
郦君瑾只是淡淡一笑,她身上还是那套有些破烂,并且脏兮兮的衣服。江江已经去了后边的闺房,给郦君瑾准备洗澡水和换洗的衣服去了。郦君瑾看着自己的母亲,淡淡的说道:“娘,出去这两日,女儿想的很清楚。终身大事,不可草率。还是把女儿的亲事给回绝了吧。一时之间,女儿真的不想嫁人。”
“女儿啊,你不知道。这次是好人家。”郦夫人看着左右没人,便拉住了郦君瑾的手劝说道:“你说朝中三大家族是哪三大,可不是韩家,吴家,曹家这三家吗?韩家五代为官,这次人家要说的,就是韩侂胄大人的小儿子,名字叫做韩风的,是在枢密院……”
“就算那个什么什么韩风是相国,女儿现在也不想嫁。一个男人,还是要都担当,有气度的好些。最好还要懂得照顾人……临安的小衙内们,却懂得个什么?”郦君瑾说到这里,忽然脸上一红,显然是想到了韩风光着膀子睡在地上,却把那件脏兮兮带着血的破衣服盖在自己身上的事。心头不免有些恼火,又重重的哼了一声……
郦夫人有些诧异的看着郦君瑾,终于没有再劝她,只是淡淡的吩咐道:“瑾瑾,你还是先去洗澡休息一下吧……至于什么婚配的事,我们来日再说吧!”
郦君瑾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郦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想起刚才送女儿回家的那些人,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