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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时。
这是冬天的第二个早晨。金黄和煦地温度从东面撒落。青江的水面在阳光的辉映下,升腾起迷蒙的大雾。岸边的花草上挂着细碎的冰晶,在成片延绵的绿色中点缀了一朵朵晶莹的光芒。
这本是一个"候冬"的好天气,家家户户本应整理好一年的收成,约上几个老友闲适地四处走走,晒晒太阳,聊聊天,看着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道白色的水汽。
可青江城却一丝生气都无,静得比夜还可怕。
内城里每一寸裸\露的地面上铺满了残肢的重患、遗体,还有不支倒地的族人、医者、军士,每个人都沉默着,不敢向着身边的人发问,害怕就算自己声嘶力竭也得不到一点回应。只用眼角的余光怯生生地打探着毗邻的人,看看口鼻之间是否还有气息。
而李府是全城受灾最重的地方。几乎可以肯定,地裂的发起点是马庆醉酒的乳虎森林,终点则是李府藏宝的地穴,一路递增,到李府时,已经有了山倒城倾的威力。一震之威,李府刹那成了废墟。
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倚坐在低矮的石阶之下,盖着一条黑色的毯子,本身所着的绿色衣裳的领口袖口从黑毯中露出边角。她怀里还靠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睡得很香的男孩。她锁着眉头看着孩子凌乱的短发,用手轻轻拍抚着男孩的背,沉默地近乎呆滞。
这位夫人,正是李府的五夫人。而那个男孩正是她的继子--三夫人的二儿子,小唯的亲兄长,李送源。三夫人难产后,小唯过继给了白瓶儿,而其他两位兄长交给的对象正是这位五夫人。五夫人原也育有一双儿女,但怜惜送源两兄弟幼年丧母,对两个继子也是一般无二。
这二人的远处是依偎着另外一对母子:正是白瓶儿和小唯。
小唯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却丝毫不睡觉,乌溜溜的眼珠子不时往五夫人这边瞟来,虽然有些萎靡,却依然整洁的很;白瓶儿则狼狈得多,脸上的泥土虽用手掸去过,却还是有些细微的痕迹,并起的发髻里时不时掉出几缕乱发,衣服各处都磨出了口子,手脚、关节上也有着或深或浅的伤口,透出一点点凝固的血渍。
昨晚。
地裂之时,小唯正在外城之西的旧屋,又有白有贵这级别的高手护着,自然是毫发无伤。说起来,自从先生走后,白有贵愈发抽离俗世。他来这青江,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这。等了二十多年,先生终于出现了,也走了。虽说先生临别前嘱咐了一句:若是有缘,便照拂李唯母子。可缘从何起,又怎么说得清楚。白有贵往日里就不理事,如今更是惫懒,成日假借公务之名,于奉常府里读些旧书。
事实上青江城中,就数他对这次地裂的预感最为真切,可他却不去与马阔、李哥舒等人沟通,甚至连他的徒弟马庆身在何处也没过问一句。一是没必要,单凭这玄之又玄的感觉就让全城耗费大量精力戒备,没甚说服力。二是,他多年韬光养晦,便是希望不想在青城陷得过深,救马庆一事已经露了山水,就更抵触强作出头,惹来太多关注。
他的思维简单超脱甚至于单调枯燥。或许他不屑于顾他人的死活,又或许他已经隐隐觉察到,这次已不是他可以顾及的了的了。
他思前想后,下午还是回了旧屋守着。
青江大乱,他也只能先顾小唯周全,再做打算。
可小唯不愿。
他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白瓶儿可以牵挂。
没来由的烦闷淤积了一天,待到爆发时,居然变成了巨大的恐慌。小唯不管不顾直奔内城。看着小家伙夺门而去,白有贵叹了一口气,也追了上去。他几个身法就赶上了小唯,提溜着他在屋檐院墙上急速奔跑。
待到了李府,眼前一片混乱。
可白瓶儿却在很显眼的位置。
像棵松树的李武雄把她护在身后,一个状若疯癫的绿衣妇人正扑向她。碍于几人的身份,即便众人乱作一团,还是隐隐让出一个小圆。
李武雄不轻不重地抓着那位妇人,说道:五夫人自重。李武雄一支在李家地位尊崇,即便这位绿衣妇人是李哥舒的第五房平妻,他也不必喊声“五奶奶”,而是如同平辈一样喊五夫人。
五夫人挣脱不开,又不敢朝李武雄撒野,一时间也是骑虎难下,只能恨恨的瞪着灰头土的白瓶儿。
大难临头,确实也没几个人有功夫去搭理这场闹剧,来劝劝五夫人给她个台阶下。
此时白有贵和小唯落在了院子中央。小唯还没站稳,喊了声娘亲便扑到了白瓶儿的怀里。白瓶儿浑身战栗,大拇指颤抖地刮着小唯的额头,小唯乖,娘在娘在。
李武雄没料到白奉常会到这儿来,却还是原先睥睨众人的姿态,只是微微颔首道声“白奉常”权作招呼。见白有贵和小唯同来,他知道二人是来寻白瓶儿的,便说:瓶儿就交予你照顾了。也不啰嗦,随后立即去了他处。
李哥舒任镇守时,白有贵经常出入李府,五夫人自然认得。她更知道半个月前,李哥舒代师收徒招了小唯。白有贵在此,她就讨不得好处去。
她冲着白瓶儿几人,连说了三声好,说完如同失了魂魄一般颓然坐在了院落当中。
其实她和白瓶儿之间平日里也说不上什么仇怨,甚至没有交集。
纷争正是起于晚膳之前。
昨日是寒衣节,李府中的族人稍微年长些的都需要出城祭祀。厨房中不仅人手不足,还需要准备平时几倍的食物以为贡品。
李哥舒的原配早逝,往日里都是二夫人料理后院,吃食衣物也都是她在照看。不过也正因如此,祭祀之时,二夫人更得同去。几相推诿之下,厨房里只能是白瓶儿主事。当日李府上下的帮工从早到晚不曾歇过,却还是不能照往常一样按点把晚膳备好。
待到傍晚众人归来,二夫人便点了十多位年长点的族人去各处帮工。其中,三夫人膝下的几个儿子就都被指派到了厨房之中,却不料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李武雄处变不乱。火势未起,他便直奔炉灶,抢出了白瓶儿来,而待他再想回头救人时,这火便跟着了魔一样冲天而起,把周遭烧的干干净净。
五夫人拉着尚且年幼的李送源赶到时,对着火光欲哭无泪。她实在是接受不了这变故,甚至也无从怨起,但那股咆哮着的悲恸却不可能因这是天灾而就此安歇。潜意识武断地就认出了一个可责备的人,那便是白瓶儿。所谓恨从心头起,恶向胆便生,于是她撕心裂肺地扑向了那个也在瑟瑟发抖的女人。
于是便发生了李唯和白有贵刚来时的那一幕。
白有贵看了一眼五夫人,知道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儿,肯定也不会为难她。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四处观望。见五夫人冷静了,他也就离开了。
这两对母子就这样,隔了四五丈远,如同死物一般坐到了天亮,也不吵闹,也没有动作。
破晓之后,各处的火都熄灭了。
城头的马阔看着城下。焦黑的木料上还残存着热气,混着之前浇过的水,变成一道道浓重的白汽。他看了一阵头疼,甚至恍惚到想不起这之前是什么样子。
下属的哨探撒了千百骑出去,西、东、北全都复了命,唯独南边的游骑,只要巡出百里外就一匹都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