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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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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号称呆霸王的薛蟠今日却因为与人争夺一名戏子破了脸,那人却也是横行惯了的,其父正是奉旨代摄两江总督,兼辖金陵大小事务的陈世倌。此人名为陈艋,子念长。却是陈世倌的独子,于其母娇生惯养下,自小便颐使气派,之前薛蟠仗着人多给了陈艋一耳光-----陈艋吃了个如此大亏。怎肯罢休,他是何等跋扈之人,不多时便唤来一众官差衙役将薛蟠打了个臭死,拖入大牢中不知死活。

    薛姨妈哪里知道初来乍到,便惹上这等泼天一般的祸事,闻言顿时晕了过去,饶是宝钗素来从容,遇到这等大事也不禁慌了手脚,珠泪簌簌而落。宝玉略一宁神,却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接近薛家的大好机会。

    他皱眉在房中踱了几步,心下已有定计,喝住那些如在热锅上乱串的蚂蚁一般的家人,让他们首先去请贾政,对其禀明此事,请他出面周旋,其次知会宁府主事人贾珍,薛家远来是客,贾薛二家向来休戚相关,出了这等大事,贾府万不能坐视的。最后唤来一个伶牙利齿的可靠老成家人,吩咐他带重金去衙门中上下打点。

    宝玉虽是初来乍到,但这些家人均知他身份,当下又正是一片混乱,群龙无首,好容易出来个主事之人,就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宝玉之命一一尊从。

    宝玉一面在大脑中筹划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一面同黛玉一起宽慰着薛家母女。也是薛蟠该当此劫。三处家人一一来报,贾政一早便出去了,不知晓何时方归。而贾珍从前日起便闭门静坐,连子女也不见,而素日里见了银子似苍蝇见血的知府大人此回却是转了性,听得“薛蟠”二字,不仅连收下的银两悉数退还,更是马上翻脸将这家人逐出。

    本来略微宽心的薛家母女闻言顿时若雪上加霜一般,混没了主意只得抱头痛哭。宝玉心下已是转过数十个念头,立起身来断然道:

    “茗烟你去把今天早上我带回来那把扇子拿来,这把扇子是昨天晚上陈阁老赠予我的,眼下这情势正是救人要紧,我也顾不得冒昧了。多耽搁一分时候薛大哥便多一分危险-----衙门那地方岂是人呆的?”

    薛家母女千恩万谢自不必说,便是一旁的黛玉也甚是讶异,暗道这位表哥果然变得勇于任事,实非往日所能及。

    宝玉携了茗烟,令薛家管家引路,径直往两江总督府行来。金陵乃是六朝建都之地,其街世之荣盛,人烟之富稠,连京师也丝毫不逊,一路上走过,四下里的繁华喧杂,熙攘热闹自不必多说。

    行到之后,给守门的兵丁递了二两银子方才得知,老爷今日在家中大宴宾客,为一名知交洗尘。三人忙又匆匆赶去陈府。

    想那陈阁老做官之前家中便是豪富,如今更俨然一方之王。其宅绵延繁盛,连整整一条街都占了去。哪怕是隔了围墙,内中的厅台楼阁,无不峥嵘轩峻,就连后一带花园子中的草木山石,也都带了蓊蔚茵润之气,生长得分外繁茂。

    行到大门口,两只大石狮子足有两人来高,五间兽头大门前,或站或坐了十余个膀粗腰圆之人,骄纵非常。管家陪着笑行了过去,递了名贴并那把扇子---自然门包十两是少不了的。一人方自接了。另外端坐一人却打量了一下宝玉,自鼻端哼了一声,接的那人顿时将那银子与名贴摔了过来,悻悻道:

    “若是让你们这等鸟人也随便见了大人,别的不说,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管家又是打躬,又是作礼,陪着笑好说歹说的表明身份,乃是城北贾家的。这一说还好,坐着的数个汉子闻言一声怪叫弹了起来:

    “贾家?今日冒犯公子的那厮不就是自称住在贾家的?”

    众人顿时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逼了过来,那管家顿时吓得面青唇白,惶恐后退。

    宝玉眉头微皱,他知道素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也未料到陈府的看门人难缠到这种地步。数月以来的勤加锻炼,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到往日的八成水平,他自筹打发眼前的这十余名大汉也并非难事,只是他记忆中残留下来的招式均狠毒非常,中者起码都是手足残废,重则丧命,如今来此是有求于人,若一来便在陈府门口伤人,未免有些不大象话。

    这时忽然有一名须发如银的矍铄老者自里面行了出来,喝道:

    “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

    一抬头,便看见了一身素服,洒然而立的宝玉。这老者微微一怔道:

    “你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宝玉敏锐的留意到,自老者出来以后,那些本来趾高气扬,虎视眈眈的家人们就好似猫儿见了鼠一般,畏畏缩缩的行到一旁去了。当下微笑道:

    “这位老丈有礼了,在下贾府贾宝玉,有事求见阁老,此乃阁老赠予我的信物,还望老丈替我代为通传。”

    说着便将手中扇子递了过去。老者一看,眼中忽然精芒大盛。失声道:

    “月舞扇!”

    他凝视了宝玉半晌,忽然道:

    “你母亲可是姓王?”

    宝玉心下茫然,却只得耐着性子恭敬道:

    “正是家母名讳。”

    老者长叹一声,将扇子递回给他,又回身看了他两眼,嘴里模糊的说了两句“真象”等不知所云的话,便唤他们入内来。

    一路行来,只见说不尽的奢侈荣华,道不完的富丽堂皇,本来荣宁二府中已是少有的豪奢景象,但在此一比,顿时便若茅舍草棚一般。那薛府管家与宝玉书童茗烟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之前口中还啧啧有声,后来却是目瞪口呆了。

    那老者也不知引领他们走过了几多路程,对于薛府管家与茗烟之态视而不见---大概是见惯不惊了把。却见一同前来的宝玉却依然潇洒从容,有赏鉴之色却无贪婪之意,真真是将这富贵荣华直视若流水一般。老者心下暗自叹息,脚下不停,将他们引到一所极精致的书房中,嘱他们在此等候后离去。

    此时早有丫鬟奉上茶来,宝玉饮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满口,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却装作不经意的笑问道:

    “方才引我们进来的这位想必是贵府管家把,今日却真是多亏了他引我进来。”

    其实他心中明镜也似的,这一路由他领着行来,自己三个陌生人竟然无人盘问,随便行走,而此处已是府邸深处,这间书斋环境清雅,偏偏桌上所陈书中又杂了公文,这分明便是陈阁老的书房---试问有哪个管家能够随意出入内院,又能擅自将客人带入书房这等机密重地的?想来这老者的身份实在重要,才有此等权力。

    丫鬟见他潇洒从容,心中也有亲近之意,大着胆子道:

    “管家怎能和孟公公比?他虽然甘为下人,但老爷却和他是兄弟一般的情谊,这府里的事都是他老人家说了算,连少爷也怕他。”

    宝玉一笑,方欲答话,门外却有人笑道:

    “贤侄真是好手段,不过只言片语,便将我们孟老的底细盘了出来。”

    宝玉早听出此正乃陈阁老的声音,忙起身谢罪。只见此老今日身着一件深紫松江锦纹五蝠袍,二色金银鼠比肩褂,雍容华贵之气呼之欲出---此时早有人将茗烟与薛府管家引出。宝玉微笑道:

    “长者事务繁忙,加上皇恩浩荡又有封赏,却能在此百忙之中拨冗接见小子,真是令我等好生惶恐。”

    陈阁老奇道:

    “不错,皇上方才确有密旨颁下,令我不必随徐将军入京,安心靖理地方,不过实话说,就连老夫一个时辰前也不知徐将军身上有这道旨意,贤侄是从何处得知的?”

    宝玉微笑道:

    “长者膝盖处的锦袍上尚略有褶皱灰尘,今日又非府上有老人贺寿,除了圣旨以外,普天下还有谁能令阁老折腰?”

    陈阁老闻言一怔,看了看自己的膝部,再与旁边侍立的孟老对望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状极欣悦:

    “妙极妙极,不料贤侄如此聪明心细,我这个做长辈的倒真要考较你一二。”

    宝玉微笑道:

    “除了八股文章,长者只管出题就是。”

    陈阁老未料他会如此回答,皱眉道:

    “八股文章乃是当今取士的正途,以贤侄的聪明才智,若痛下苦功,加上家中渊源,金榜题名当指日可待,不知何出此言?”

    宝玉肃容道:

    “长者先恕小子妄言之罪,方才敢言。”

    陈阁老抚髯笑道:

    “你我就好似忘年交一般,有话但说无妨。”

    宝玉立起身来,行进间一身白衣飘飘,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倜傥从容意味。

    “小侄年前观书,见秦皇焚书坑儒,心有所感,特占七律一首。试请长者赏鉴。

    “焚书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

    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烬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

    他声音清越,这样朗朗吟哦出来,甚是悦耳。陈阁老连续念了两遍后,与孟老互望,动容道:

    “好个刘项原来不读书!”

    一时间,宾主相谈甚欢。宝玉得空,见陈阁老甚是高兴,抽空将来意说了,也不言薛蟠与陈艋是非对错,只说自己的表兄薛蟠在席间多了几分酒意,因与公子论诗起了口角,两人性情均有些高傲,现被半请半拘来府上,还望早日将之放回,以免家人悬念。

    这些小事陈阁老根本就不以为意,听到自己那个不肖之子居然转了性与人论诗,心中还颇为喜悦,当下便唤孟老出去办了。

    那孟老却不似陈阁老事务繁忙,对陈艋颇为了解,知道宝玉那番说话尽有不实,多是为了顾全陈府颜面,当下急急去了。

    他在陈府中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那些奴才家丁见他询起,自是惶恐万分,老实交代。不多时便在马棚中寻到了薛蟠----可怜这娇生惯养之人,被吊着浸在屎坑中,身上也断了几根骨头,遭折腾得不**形----当下唤人帮他料理了一番,径直送了回贾府去。

    这番陈艋也知晓东窗事发,唬得魂不附体----陈阁老素日虽然无暇管教于他,但是家法森严,一旦知其违反,饿饭挨打自不必说。

    -----正在厅中干转,听得下人来传,说老爷唤他去,心惊胆战如见猫儿的鼠一般,慢慢挨到书房。本已预备领受责罚,却不料只是被轻轻说了两句,反倒夸他懂得与人论诗了,只是下次要有容人之量,不可一言不合,便将人掳入府中。

    可怜陈艋难得受到此等勉励,心喜之下,便知定是有人暗中相助。却见在座的一名俊逸白衣少年向他微笑颔首。宝玉本就相貌出众,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心。在陈阁老的有意牵扯下,宝玉有心接纳,陈艋深怀感激,你一言我一语,两人便渐渐熟埝起来。

    看看天色已晚,宝玉惊道:

    “晚辈得告辞了,家父向来严厉,若知在下今日整日不归,只怕难逃责罚。”

    陈艋听了同病相怜之意大起,陈阁老却道:

    “不妨,令尊今日也在我府中,不若你与他一道回去。”

    说完不待分说,便使人请贾政来。

    不过片刻工夫,贾政便抵门外,还未入门因笑道:

    “阁老弃我等离席而去,原来是躲在了此处纳福。”

    话音未落便看见了慌然起身的宝玉,大怒道:

    “你这畜生怎会在此!”

    宝玉忙将因由一五一十的说了,贾政怒气稍平,知道薛蟠这个外甥整日里花天酒地,那里会和人论什么诗,听得人已放出以后,喝道:

    “那你还不回去?”

    陈阁老在旁解劝道:

    “此则不怪令郎了,是在下将贤侄留在此处的。说到此处,陈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贾兄准许。”

    贾政笑道:

    “你我相识三十余年,上辈便是通家之好,何来不情之请一说?但说无妨。”

    陈阁老指着宝玉笑道:

    “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想认他做个义子,不知贾兄意下如何?”

    贾政略一迟疑,一转念想到此事无论如何都是有利无弊,当即应允了。其实不要说贾政,就是宝玉本人也颇为讶异。当下拜倒重新见礼,不免口称父亲。

    陈阁老心中显是欢快至极,当下携了陈艋与宝玉行了出去,引与众人相见,宾主一直欢宴到深夜这才次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