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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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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把扯过外袍,随意披上身,飞快地捞起乌靴套直踝间,眼中之火似要烧穿那门。

    将案上干净黑袍一卷,才走了两步,脚下就是一绊。

    他低头去看,两只平头绣鞋散乱在地,赫赤娇滟,金边泛光。

    她竟是赤足而出。

    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弯腰,拾起那鞋,底面相触对合,握于掌中,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夜幕天青,无星,只半盏明月挂在空中,被黑云掩去一角,四下不甚清楚。

    夏夜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火气消了些,人清醒了些。

    他立于殿门外,闭眼,吸气,心中问自己,此时是在做什么。

    却是一片茫然。

    这女人,到底是妖精!

    撩拨他浑身似焚的人是她,惹得他陡生怒气的人是她,羞辱他撇他不顾的人还是她。

    本是怒火中烧不可遏,可看见她衣衫碎落而出的背影,他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有一点空旷,有一点冷,有一点揪心。

    他真的,从未对女子生过如此之情。

    贺喜睁眼,殿角高悬宫灯散出柔和的光,斜斜地照下来,将他的影子在脚下拉得长长的。

    景阳殿外四周远处竟无宫卫,也无人声,叫人心生疑思。

    空留这夜,更显寂寥。

    他下了宫阶,又朝前走几步,心底里那空荡荡的感觉愈加浓洌。

    有紫薇花的香味随着夜风飘过来,淡淡的送入他鼻间,轻掀他脑中早已闭合了的回忆。

    那一夜的紫薇树,那一夜的她

    贺喜转头,目光沿着景阳殿侧面的殿廊一路望过去,尽头有花有草,其间几株紫薇树高耸着,枝繁叶茂,苍峻挺拔。

    风一过,枝晃叶摇,沙沙作响。

    她在树下站着,背对着他。

    身上绯色纱袍凌乱不堪,轻纱伴风而荡,露出她的腿,她的足。

    她的腿,她的足

    及踝嫩草掩了玉白之色,碧绯相映,在这夜中格外亮目。

    贺喜看清她,眼皮跳了下,呼吸忽而一重,抬脚急急而去。

    腿似沉非沉,想走快却走不快。

    这一刹而起的焦躁之情,心中却是辨也辨不明。

    他先前,到底是折磨了她,还是折磨了他自己。

    迈上殿廊,一步重似一步,袍子下摆翻飞乱扬,他知他自己衣衫亦是不整,比她好不到哪去。

    她似是察觉到了,肩膀微晃,就要转身。

    他大迈几步,走至她身后,扬手抖开带出来的黑袍,将她裹了进去。

    右手从后环过她的腰,下巴轻抵在她头顶。

    左手一松,掌中握着的绣鞋落至草上,一只压着一只。

    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英欢不动,不开口,身子有些僵。

    贺喜亦没说话,就这么抱着她,头顶有树叶飘下,擦过他的发,落至她肩上。

    花香愈浓。

    怀中女子倔强万分,沉默亦能成刃,一寸寸将他凌迟,溅血折肤。

    他心底千褶相叠,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身子如此柔软,骨架瘦削,腰枝纤细,他一双胳膊圈过,还留不少空隙。

    高处不胜寒,他于皇位上且觉心疲,何况是她。

    她比旁的女子要瘦上些许,娇乳亦不如旁人丰满,腕骨清晰可见,下巴尖尖。

    他想到那一晚狄风所言,胸口紧了一瞬,胳膊将她圈得更紧,终是开口道:“冷么?”

    她不语,轻轻摇头,发梢摩挲他的脸,微痒。

    他喉间有些干“狄风说你之前大病,三个月才好。”

    人在邺齐时虽是听闻她大病,却不知会那么严重,更不会想到她能病至咳血。

    她身子有些发颤,试着挣扎一下,可他却紧抱着她,不放手。

    他声音低了些,贴近她耳侧,慢慢道:“可是因为我?”

    英欢心上大震,多日里心底种种,忽然在此刻全部涌出来,眼眶发酸。

    多少个夜晚,人在御案前咳得天昏地暗,念及千里之外的他,是恨也不能,忆也不能,手中奏折沾血,便作朱墨,拾笔勾去。

    那老臣们催婚的折子一摞连一摞,摞摞压心,让她睡不安稳。

    外敌内乱,心力憔悴,他大兵临境,更是让她心如刀割。

    此时被他这般圈在怀中,听着他低沉不戾的话语,她是再也忍不住,身痛心亦痛,痛痛拜他所赐,泪就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贺喜眸光渐黯,她的泪烫痛了他。

    他逼她,是在逼自己,还是在逼谁。

    他与她处心积虑相互算计,到头来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又如何分得清楚。

    他与她谁都明白,谁都不肯开口。

    因为他不单单是他,她亦不单单是她,有些事能做,有些话却是永不能说。

    谁能背得了先祖遗愿,谁能弃得了身上尊位,谁能放得下掌中江山。

    不见是煎熬,见了亦是煎熬。

    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天下大乱五国举兵,千军万马奔列沙场,多少人死去多少人伤,才成全了他与她的这一次相见。

    这一夜,似凝血盛宴,奢华,却凄零。

    往后还能几回求。几回得。几回这般任性。

    家国万民,何人能够许得了他与她之间的这段情。

    若想光明正大与之相伴,除非邺齐吞了邰涗,抑或邰涗吞了邺齐,败国降主,方能长留身侧。

    若想两国从此世世缔盟,除非他与她再无瓜葛再无牵挂,事从国出,方能合力扫群雄,裂土分疆共享其利。

    世间再无比这更讽刺的事,再无比这更荒谬的情。

    风愈大,夜愈冷,树愈响。

    他应当放手,可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他低头,见她莲足被草划出红痕,模样竟似民家尚未长大的幼女,不知深浅分寸,只顾贪玩。

    他心中层层阴骘瞬时尽祛,低低笑出一声来。

    英欢侧过头,不知他为何而笑,如此突兀,挑眉看他,不语。

    贺喜见她脸颊微红,一双眼睁得大大,心中不由一动。

    他抱着她的手松了松,唇飞快地沾了一下她的额头,低笑道:“你亦是过于任性了。”

    天子之身,半夜离殿而出,衣衫不整,足不履鞋,长发未绾

    是在气头上,是在对他发怒。

    她此时这样,全天下也只他一人能见。

    英欢绞眉,心中对他怨气仍存,听了他这话,不由更恼,正待发作时,却见他忽然弯身下来。

    他拾起草上绣鞋,一只握在左掌,一只搁在膝上。

    他垂眼,用手掸了掸绣面上沾了的尘。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右足踝处。

    然后他抬起她的足,慢慢替她将鞋穿上。

    英欢看着他,看着他,身子越来越僵,心口越来越热,手在发抖,心在狂跳。

    他放下她的脚,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子幽深黯邃。

    她想开口,可他却又低头,去握她左足。

    心口似被热水烫过,疼,却不真实。

    他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性子,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她统统清楚,她统统明白。

    他怎么可能为她而做这种事情

    月光斜落,他的面庞陡峭锋刃,神色如常,动作温缓。

    她的身子一软,胸口梗窒“你”他的狠他的心机他的手段,她全都受得了。

    却独独受不得他的这般温柔。

    这般温柔的他。

    亲娘就是亲娘,没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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