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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州驿站北院内的一间普通房间内,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闷头吃饭,年轻人长着一张四方脸,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却十分坚毅,饭菜很普通,一荤一素一个汤,年轻人却吃的很香,又像是跟饭菜有仇一样,吃的很大口,嚼的很用力。
坐在年轻人对面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清瘦中年人,面容和善,一身青布袍,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与年轻人的狼吞虎咽不同,中年人饭吃的很慢,嚼的很细,不仅自己细嚼慢咽,他还不停地提醒年轻人说:“慢点,慢点吃,别噎着。”
一顿很普通的晚饭两个人足足吃了近半个时辰,年轻人先吃完,他放下碗端坐在饭桌边,紧紧地抿着嘴,盯着桌上的空碗发呆。终于,中年人也吃完了,饭碗里一粒米不剩,两个菜盘和汤碗里也搜刮的干干净净,狗舔的相似。
中年人轻轻地放下了碗,见年轻人发怔,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那年轻人却恍若大梦初醒,忙要起身收拾碗筷,却被中年男子拦住了,“不着急,有的是时间,有话跟你聊聊。”中年人笑呵呵地说着,取出手绢仔细的擦了嘴和手,擦的很仔细,每个指缝甚至都擦到了。
年轻人听他说有话要说,就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腰杆挺的笔直,头微微垂着,两眼发直,目光仍盯着他面前的那只空碗。
“在这呆着觉得没趣,是吧?”中年人呵呵一笑,收齐了手绢,“你呀还是太年轻。”
“咱们都在这住了五天了,该做的都做了,是他们自己看不破,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咱们还要巴结他们吧,这算什么道理嘛。”年轻人气嘟嘟地说,似乎满肚子火气。
“别这样,别这样。”中年人压了压手,忽然就嘘然一叹,“怎么说呢,这趟差事看着风光,巡官嘛,通着天呢,出来一趟谁不巴结?不巴结就办他,对不对?可是,小五啊,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眼前是个什么情形呢?总司刚刚换了两位判官和四位主书,三司主官都换了人,望之焕然一新,这些人都是天子的亲信,都有天子撑腰,可是你看看他们那个有好脸色?都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为何呀,位子坐的不牢靠嘛。眼下是个非常时期啊。”
“赵叔您说的这些我也懂,可上面怎么斗是他们的事,咱们只要好好的把差事办好了,不偏不倚,管他们怎么闹呢。您说呢,赵叔。”年轻人嘴上说的客气,心里却顶不服气。他对面前的这位中年人是十分尊敬的,不过中年人的某些做法却让他很不满。
“是呀,你说的很好,那我就问问你何为不偏不倚呀,怎样才算把差事办好了呢?”
“这?这还不容易嘛,咱们是奉命巡视岭南各州,检视他们的精神有无懈怠,日常功课做的是否扎实,内外有无违纪乱法行为……总之,凡事不妥当的地方,咱们就有权当面指出,责令他们改正,或禀呈两位判官大人定夺。天下司是天子之眼,咱们呢就是总司的眼睛,替总司盯着天下三百余州呢。”
年轻人说的慷慨激昂,中年人低着头听的认认真真,不时地还点点头,等年轻人说完,中年人拍手叫好,满脸的笑容,不过不知为何,年轻人总觉得他这笑容有些虚假,这一连串的“好”字后面却是藏着另一层含义。
“赵叔,我,我说错了吗?”年轻人开始有些不自信。
“没错,你说的对,咱们出巡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中年人笑哈哈地说。
“嘿嘿,赵叔,我肯定是哪说错了,临行前义父嘱咐我遇事多向您请教,我年轻鲁莽,少经验,还请您多赐教,多指点。”
“唉……”中年人忽然嘘然一叹,伸手在年轻人的肩上拍了一把,语重心长地说:“知道你义父为何把你托付给我吗?你呀,聪敏,勤奋,敢冲敢干,是个好苗子,所缺的就是脾气急躁了点,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太年轻了嘛。凡事若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啦。没那么简单啊,年轻人。”
“我……我……”年轻人神情有些沮丧,他很聪明也很能干,不过有些道理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是想不通的,比如此番天下司总司派他出巡岭南,他就认为这是件好事,巡官嘛,口衔天宪,代天巡狩,到哪不是威风八面?
摆威风是一个方面,能借着巡官的身份好好治治地方上那些个无法无天的小使,才是最过瘾的,这帮狗娘养的太不是东西,好端端的天下司让他们闹得乌烟瘴气,声名狼藉。宫里已经有声音建议天子裁汰天下司了,好端端的天下司为何要裁汰呢,还不是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折腾的?
好好打打这些家伙的嚣张气焰,至少让他们收敛点,免得授人以口舌,就成了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腔热情却饱受打击,先是他的义父极力反对他出任巡官,反对无效后,又费尽周折让他跟着天下司内人称“小脸猫”的赵柯一同出巡。
赵柯四旬出头,玲珑八面又兼胆小如鼠,屁大点的事在他眼里都如天翻地覆的大海啸,这一路行来,他缩手缩脚,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敢干,驿站,驿站,还是驿站,除了驿站和驿道他们哪也没去过,本以为赵柯这么做是因为要赶路,谁知到了岭南后仍是如此,且更加变本加厉。
到了韶州后,索性连驿站也不住了,而是住进了驿站北院,说驿站里人多眼杂不安全,即使是住进北院,也整天连门也不敢出,这哪像是总司派来岭南的巡官?
用来测试韶州寻访小使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整整五天时间,那个叫杨赞的寻访小使还是没露面,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杨赞很明显是个无能庸碌之辈,这等人就没资格留在天下司,如实向上禀报,治他的罪便是。
赵柯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还要怎么给呀,连暗娼都叫了,就差没站在韶州城头扯嗓子喊我们来了。
真是岂有此理!
“岭南的情况有些不一样,梅久保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邓石墨、董重质,还有原来的韶州刺史常思云,升官的升官,调任的调任,这些后面都是有故事的。而今坐镇岭南的监军是陈弘志,这个你该听说过吧。”
年轻人点点头,说:“他不是已经出任观察了吗?难道还在插手本司内务?”
中年人哼了一声,说道:“所以我说你年轻呢,观察、判官、主书不过都是一个名称,在天下司要想说话算数,不靠这些。我问你,你义父若是出司判地方,他说一句话,你是听呢还是不听呢。”
“这……”年轻人想说那得看什么事,不过这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义父待自己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他若说了什么话,自己真没法拒绝。
“一样的道理呀。陈弘志判天下司几十年,根子何其深厚,他如今虽然出司监军,还是能一言九鼎!王守澄横不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王守澄以为把陈弘志撵到岭南,就能独霸天下司,真是大笑话。岭南是天下司的大后院,谁掌握了这,谁就等于揪住了天下司的命根子,他就随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赵叔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了。看来陈弘志果然是不简单,去冬今春总司那么多人倒了血霉,他却安然无恙,连天子都奈何不了他。我听说王守澄被贬去徐州监军,跟那个叫什么李愬在一起,受尽了窝囊气。李愬宠爱一个叫郑注的游医,他跑去跟李愬说郑注的坏话,被李愬好一顿臭骂,这老儿脸皮也真厚,竟转过来巴结起郑注来了。”
年轻人哈哈一笑,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中年人也呵呵一笑,这才道:
“所以说岭南这地方不简单,咱们不幸碰上这么个苦差事,得慎之又慎呀,多等几天无妨,等他个半个月又怎样,到时候杨赞还觉察不到咱们的踪迹,再报上去,就是陈弘志也不好说咱们什么,咱们仁至义尽了嘛。”
年轻人笑着摇摇头,向赵柯拱手说道:“听赵叔一席话胜读是念书呀。”
赵柯谦和地笑了笑,心里却在嘀咕:这杨赞也的确是够庸碌无能的,整整五天时间了,我就差没喊了,你怎么就发现不了老夫呢。
说话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年轻人收了碗筷,正捧着要送出,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问是何人,门外回答说:“送水的。”
年轻人下意识地去开门,赵柯猛然尖叫道:“不好,有诈!”
话未落音,房门便被“砰”地一脚踹开了,未等年轻人明白怎么回事,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
……
……
独一味天字号房独占了一座小院,是独一味最奢华的房间,在这间布置精雅的套房里,最醒目的却是李煦亲手设计的大圆桌,这张足足可以坐二十个人桌子上,此刻却只围坐了四个人,天下司总司派来岭南的两位巡官:赵柯和小武。陪坐的韩五。
身为主人,李煦满面堆笑,正亲自执壶给赵柯和小武斟酒。
小五此刻鼻梁骨断裂,眼圈也成了熊猫眼,见李煦提着酒壶来,他把手往酒杯上一捂,没好气地说道:“伤成这样,还怎么喝酒。说过了是自己人还打,你们真够狠的。”
此言引来众人哈哈一笑,韩五向赵柯说:“记得昔日在左军受训时,教头曾跟我说打架这种事要么不打,要打就得下死手,把对手往死里弄,打倒,打倒再说,心慈手软的人不要学打架,只会吃亏。”
赵柯笑道:“至理名言啊,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二位不必如此。”他夺过小武的酒杯,递给李煦说:“小武海量,喝几杯无妨。”
赵柯端着斟的满满的酒杯塞给小武,丢个眼色过去逼着小武跟李煦干了一杯。
李煦掩着嘴咳嗽了一声,房门打开,打伤小武的“凶手”张龙赵虎走了进来,二人俱裸着上身,身上背着荆条,大步走到小武面前,齐齐地跪了下去。
小武不觉动容,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不过没有伸手,挨了张龙几记重拳,小武的确吃了不少苦头。
赵柯哈哈大笑,绕过桌子来到张龙、赵虎面前,扶起二人说:“都是一家弟兄,无须如此,这让我们小武无法做人了。”
张龙、赵虎跪着不动身,齐声道:“我等有眼无珠得罪贵人,罪该万死,以此向贵人请罪。”言罢各摸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扎在了手臂上,松开手,匕首挺立不倒。
赵柯寒下脸来对小武说:“怎么样,这个面子够大了吧。”
小武垂下头,默默扶起张龙、赵虎,拱手说道:“一场误会,两位不必记挂在心,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众人哈哈大笑,李煦喝令张龙、赵虎向赵柯、小武敬酒赔罪,二人饮酒时,手臂上鲜血横流,小武看的惊心,不敢直视。赵柯却面不改色。
待二人喝完酒,赵柯却忙取出贴身藏的宫廷秘药给二人疗伤。
打发去了张龙赵虎,四人整杯重饮,是夜尽欢而散。
李煦陪酒过多,离开独一味时醉醺醺的,站也站不稳,韩五恐其出意外,亲自送他回凤凰台,韩五要走被李煦扯住,说:“他二人明早就走,你留下,咱们明早一起去送送。”
留韩五睡在小花厅,李煦醉醺醺的摸到了沐雅馨床上,挨了几拳被赶了出来,去找林虎男,恰巧她又回了娘家,索性也跑去小花厅,跟韩五混了一夜。
二日清早,二人洗漱后到城南码头相送。行前李煦去了崔莺莺屋里,呆了半个时候方出,手里提着个小包袱,向韩五展示了一下,说:“整整一万贯,价值一万贯呐,都是让老陈给害的,老陈害的我破了一万贯的财呀。”
最后一句话已经说的咬牙切齿了。
韩五笑道:“这跟老陈有什么关联,人可是你的爪牙打的。你破财消灾是应该的呀。”
李煦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翻白眼,韩五知道他是真急眼了,无端破了万贯家财,以李煦的财迷本色来说,不咬人就算不错了。遂也不再挑逗他。
在独一味陪赵柯、小武用了早饭,李煦和韩五亲自送二人到了城南码头,那个小包袱推搡了一番后,还是落在了小武的肩上。
拱手送别二人后,韩五忽问李煦:“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李煦道:“人家不是说了吗,南岳书院只是个幌子,为的只是试探咱们招子亮不亮,耳朵尖不尖。又不是真去寻他们晦气。不放他们走,留下来当太爷供着吗?”稍顿又道:“悔不该让张龙赵虎那两个笨蛋去,应该派赵氏兄弟去,不论好歹先把他俩抓起来,交给你拷问一番,省得你在这疑神疑鬼。”
韩五笑笑说:“真那样的话,就麻烦了。他们不是冲南岳书院去的,只是例行的巡视。这个小武我认识,他义父可是个老滑头,真要找南越书院的麻烦,他不会出现在这。想来是上面换了人,要找下面的茬,派巡官出来招摇一下。你看看他们放出这个风声,用心何其歹毒!要是让咱们的人听到消息,又不明就里,昏头昏脑把他们给抓了,那可就暴露了。巡官在岭南让咱们的人给抓了,嘿嘿,那可就真有场好戏看了。”
李煦一听这话,脸色突变,一拍大腿说:“坏了,老陈在翁源那边,你说他……他会不会半道劫持……”
韩五的眉头立即拧了起来:“应该不会吧,他们走的是水路,除非是提前得到消息,否则是没机会打照面的。”
李煦搓着手叫道:“不妥,不妥,不妥。”一连三个不妥后,他向韩五提议说:“我看还是派人暗中盯着赵柯,老陈真要动手也好提醒他一下。”韩五默思良久,方才点头答应下来。李煦便打发赵氏兄弟前去暗中保护赵柯二人,赵氏兄弟是天下司的人,却不是兄弟会的人,有些话也不方便挑明,只能笼统地说让他们俩去保护赵柯一行的安全。
打发二人去后,李煦向韩五抱怨说:“你都看到了,在韶州我是一个合用的人都没有,你有吗?你也没有。老陈能干是不假,可是也太专权了,他如今什么事都不跟我商量,当然,他也不必跟我商量什么。只是我名义上还是小使吧,什么都不跟我说,上面问起来,我什么都答不上,这么干迟早是要出篓子的。就说这回吧,赵柯两个人在驿站北院住了整整五天,五天呐!连津渡上的暗娼都知道了,我不相信驿站那些人不知情,可是老陈不在,他们就是不跟我说。”
韩五道:“好啦,你就别发牢骚了,你这不也知道了么。”
李煦叫道:“哥呀,津渡上的暗娼都知道了,我再不知道,你真当我是瞎子、聋子吗?可是知道又能怎样,手下一个合用的人都没有,让龙虎兄弟去探个究竟,结果呢,把人给打了,一拳五千贯,还******打了两拳,我的钱呐……”
李煦捂面痛哭,韩五拍拍他,安抚道:“等我回来我跟他聊聊,什么事都瞒着你,这是不对的,虽说你这两年的任务就是熬资历,可是阅历也是要有的,再好的钢不锤炼也不能成器嘛。放心吧,回来我就跟他说。”
李煦转忧为喜,忽又问:“那我这一万贯钱……”
韩五把脸一寒:“你别得寸进尺啊。”
李煦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也是为公不是,多少给我报点吧。我吃点亏,报一半吧。”
韩五把手直摇,快步急走,李煦改口道:“不行三千贯也可以呀。”
韩五还是把手直摇,只听李煦又喊道:“一千贯?不行五百,三百?要不把昨晚的饭钱结了也行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