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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楚声惊魂未定，被那人牵着钻入民居。那人引颈警视屋外，道：“阿婆勿慌，东洋鬼未发现你我。”回身看楚声时，诧异道：“你不是阿婆？”楚声打量其人：高瘦身材，脸如古铜，背略驼，下身着马裤，上身套件宽大西服，立于楚声身边，拘谨不堪。楚声笑道：“模样已成阿婆，可见狼狈极甚。”那人连连道歉，只说当时未曾细看，故有误会。楚声道：“这位兄弟，方才只是一句玩笑话，勿要挂怀。听你口音，应是广东人罢？”那人道：“我来南京谋生，遇上打仗，出不了城，故困于此。”楚声笑道：“看兄弟刚才手段，应是军人。”那人羞怯一笑，道：“东洋鬼满城找国军，见一个杀一个，谁敢说自己是军人？”余楚声探询道：“兄弟所属何部？”那人道：“广东军，8军。”楚声道：“8军之首为邓龙光，你军景况如何？”那人叹道：“我军防区为城外，突围时被打散，我流落到友军中，随军突入城中，不想陷入九死一生之境地。我随其他散兵逃至悒江门，欲从下关乘船渡江。江中虽有几只船，然人满欲倾。故转而向新河冲杀突围，未能成功，又折回城中。”楚声道：“兄弟家在广东何处？”那人道：“家在韶关。”楚声惊喜道：“我夫家在韶关乐昌。”那人笑道：“我是南雄人。”楚声道：“我丈夫去过南雄大塘，据我丈夫讲，大塘人极善酿酒，曾在大塘一个叫锦陂的村子喝过世上最美的酒，我想等打跑倭狗，定要我丈夫带去痛饮一番。”那人诧异道：“你夫家是乐昌的，你莫非是谢家昌将军的夫人？”楚声奇道：“你如何知晓？”那人道：“夫人不知，谢将军正是在我家喝的酒啊！”楚声惊异道：“这世界真小啊！”那人百感交集，哭道：“不想在异地他乡遇见夫人，我叫王显哲，你就叫我阿哲罢，谢将军也是这样叫的。夫人勿忧，我会舍命保夫人平安。”余楚声道：“你从军几年了？”王显哲道：“不到半年，我本农人，世居锦陂，虽无锦衣玉食，常年有饭吃，有衣穿，有酒喝，却也怡然自乐。今年国府于我家乡征兵，锦陂虽无富户，却家家安乐，谁愿当兵？原本轮不到我来当兵的，我虽有一兄，学名王显章，十年前入赘孔江沦浪村，故我亦算独子。论理是同村孔姓人家出人头，然而人家叔父是甲长，就硬将名头落在我头上。我便躲啊，谁知被镇里的保安队搜出来。”余楚声道：“国家有难，你不想为国杀敌么？”王显哲反诘道：“国家是官府的，与老百姓何干？谁愿意出来捱枪子受死！”楚声沉吟片刻，道：“现今情形险恶，我等当设法入难民营，方可安然。”王显哲道：“阿哲是怕死，然夫人尊贵，我愿舍命救夫人！我弃枪于此，平民打扮，东洋鬼必无疑忌。”楚声道：“若果如此，则更加危险。现倭寇不辨军民，见人即射杀。你我不可离枪。”于是王显哲以枪旁身；楚声亦从倭寇身上搜得几枚手雷。
两人计议已定，王显哲在前，楚声紧紧跟随，偷偷寻路出来。忽见一队倭军追杀几名国军溃兵。王显哲慌乱回走。楚声制止道：“可登巷旁残墙。”王显哲听言，急沿破墙登上楼房，此房顶已为炮火所毁，可下视街巷。楚声觅得梯子登上楼房。时倭军已近，巷中枪弹乱飞。几名国军走投无路，返身回击，难以脱身。倭军迫近，两名国军被击扑地。楚声低声催促道：“快开枪！快开枪！”王显哲颤声道：“枪声一响，你我也跟着完蛋！”楚声气急，拉了手雷引信。王显哲大惊，接过手雷掷向倭军。楚声又拉了一枚，王显哲手足失措，接过即甩。楚声忽见一名倭军欲从侧迂回，即叫王显哲开枪。王显哲看时，那倭军已近，便一枪将其击毙。枪声引来更多倭寇，沿街冲杀过来。一名国军自知难逃，便跪地乞命，为倭军乱枪捅杀。阿哲见了，目瞪口呆。楚声催道：“快走！”阿哲如梦初醒，护着楚声奔走。
正走间，忽见一墙塌陷，仅可通过一人。阿哲与楚声攀爬而入，拐过阴暗弄堂，直入大厅。突地见堂中数名妇女惶恐不安，挤挤挨挨坐在地上。楚声欲言又止；阿哲不语，拉着楚声登楼。众妇瞠目结舌。原来楼顶一处破损，一窟窿可通邻屋。楚声至邻屋，忽听得倭军已至，便回身俯视堂下。只见一伙倭寇至大厅，拖一名妇女欲奸淫，那妇女哼了一声，即遭倭寇刺杀，而后将两乳割下，甩至众妇前。众妇不敢出声，任倭寇兽行。楚声见了，惊骇欲叫。忽阿哲紧捂其嘴。楚声泪如泉涌，从阿哲掌中淌下，直湿衣衫。众倭奸淫良久方才离去。楚声与阿哲哆哆嗦嗦下楼，与众妇相视。楚声泪流满脸，不忍看视，艰难转身，欲要离去。忽一妇拖住阿哲随身匕首，目视阿哲，满眼是泪，并不言语。阿哲解刀相赠。未行数步，忽听得声响。原来众妇轮流自尽。楚声欲要相救。阿哲拦住，道：“让她们走罢，活着也生不如死！”楚声眼睁睁看着众女子一个个倒下，血流一地。楚声低声道：“千世之仇，万代之恨！”阿哲拖楚声快走。楚声行至门口，忽奋然复回，撕扯妇女衣袖，蘸地上之血，于墙上写道：
哭南京
六朝古都王气收，紫金山上英灵愁。
残墙断壁染血迹，尸骸层叠江断流。
凄凄惨惨哭恨事，仓仓皇皇逃不休。
中华虎贲今安在？扬鞭东瀛复国仇！
楚声写罢，复出厅堂，沿弄堂墙根偷行。将近街口，忽见前方数名倭军持枪警戒。王显哲卷身缩于残壁下，道：“如何得过街口？”楚声道：“国际难民营只在眼前，勿要惊动倭寇，另寻路绕行。”两人悄然进一院落，忽惊见两倭寇正于民居中搜寻财物，枪支歪于墙下。一倭回首，急欲提枪。王显哲惊悚，转身倒走出院。楚声大叫道：“快开枪啊！”一边拾残砖砸向倭军。倭军低头躲过，刚执枪杆，即被王显哲射杀。另一倭军扑上王显哲。两人于院中翻滚厮打，枪撂一旁。倭军将王显哲压在身下，双手扼其颈。楚声捡起枪，将刺刀从倭军背后捅入。王显哲得救，坐于地上，浑身颤抖，喘气不息。余楚声深责阿哲，告诫道：“遇敌心怯必死，当奋勇攻击，方可保存自己。”王显哲满脸流汗，点头不迭。
王显哲护着楚声挨近街口。忽见无数难民被驱赶过来，满街哭喊声。王显哲惊惶回顾，暗弃枪于屋角。余楚声正欲躲藏于屋角。忽有倭军于身后喝叫。余楚声回头见倭军举枪示意，便道：“你勿开枪，我等即刻过去。”言罢匆匆与王显哲混进人群。那倭军见楚声说日语，惊疑上前，欲要盘问。其时人海茫茫，难觅其踪。时难民被令停下。街边站立众倭军，挺枪警戒。一倭军官佐令男女分列，道：“诸位勿慌，大日本皇军无意伤害你们。然国军怯懦，躲于难民之中，意图连累平民。现大日本皇军欲甄别军民，故需男女分列而行。”人群中有人呼道：“谁是当兵的，快去日本人那儿投降罢，勿要连累我等孤儿寡母了。”众皆附言。忽数人推一伤兵出，大呼：“这人是国军。”倭军持枪上前，喝令道：“且指认同伴，方饶你不死。”伤兵战栗，指人群中一人道：“此为我军团长。”倭军扒开人群，将国军团长押出。忽人群中有人大呼：“此处有一伤兵。”伤兵颓丧惶遽，举手低首而出。人群中有人呼道：“还有谁是当兵的，快点出来，男子汉大丈夫，痛快一些，勿要连累妇孺。”余楚声在人群中被挤得支撑不住，几乎窒息。忽有人拽楚声，惊诧道：“小姐，你为何还在这里？”楚声看时，原来是黄妈，不禁诧然，道：“黄妈，不想还能在这地方见着你。”李福才纳闷道：“薛先生在何处？”楚声黯然道：“皆已战死。”李福才夫妇愕然失语。
时倭军又严令男女分列。余楚声担忧道：“倭寇阴谋屠杀难民，只怕我等在劫难逃。”旁人道：“我等又非军人，东洋人何必要浪费子弹。”楚声道：“我亲眼所见，倭寇集体屠杀军民，而后泼油焚烧，以灭形迹。”众皆大惊，呼叫起来。街心被隔出一空地，倭军晃动刺刀，令男女分列街边。黄妈忽见盼盼挨在对面人群中，竟惊喜高呼：“盼盼，我的儿！娘在这里。”盼盼腰间别着一支驳壳枪，挤出人群，欲要过来。倭军挺枪大叫，逼近盼盼，拔出驳壳枪，顶着盼盼脑门就是一枪，血从脑壳喷射而出，仰后倒地。倭寇又将刺刀直捅入盼盼心窝。黄妈如遭闷雷，疯狂厮打倭军。倭军又一枪将黄妈刺死。李福才此时已出人群，见此惨景，软软的瘫在地上，被慌乱人群践踏而亡。余楚声欲要出列，为王显哲死死拉住。
余楚声强振精神，于人群中艰难缓行，道：“我等此时正被驱往屠杀场，何计可解此祸？”王显哲颓丧道：“无法可解，可怜我妻女无人照顾。”楚声道：“我倒不惧死，只是有些未了心愿，如今便死，不免有些不甘。”王显哲不语，只是哽咽不住。楚声怒道：“此时当冷静行事，觅一切可行之机。”王显哲道：“我听谢太太吩咐。”
至一平坦之处，忽日军令众难民俱跪下。日军据高处，机关枪成排架好。楚声急道：“若日军开枪射击，将无一幸存，可速逃！”旁人皆责道：“此人无知，岂不知国际法严禁屠杀难民。”楚声只觉末日来临，欲拼死一逃。忽见又一队日军奔临，令众人往三汊河去，日军于四周挺枪监视。凡有出列者，日军即行刺杀。王显哲与楚声身边倒毙数人。王显哲急扯楚声入人群，方免于难。经过木桥，忽见四下皆是日军。河边难民挤挤挨挨，足有数万人。其时，难民皆知死期临近，哭声一片，更有撞墙或投河自溺者，亦有跳河求生的，俱为日军射杀。
日军又未射击，只将众难民驱至大同面粉厂旁。众难民皆抚胸道：“原以为方才必死，原来东洋军无意杀死我等。”一语未毕，忽日军喊话：“你等贱人必死，或机枪扫射，或刺刀捅杀，或汽油燃烧。”全场哀哭，皆呼冤枉。日军即行刺刀捅杀，每批十人，以绑腿布绑成一排，押至河边，以刺刀捅死，弃尸河中。数万余众，战战兢兢，垂首待死，无一人逃。楚声见大祸将临，即拽王显哲偷偷退至后排，靠近一排茅草房，墙体为黄泥糊草所制，甚松散。两人匆匆挖墙进入草屋。时已天黑，日军烦腻，索性机枪扫射，有少许伤者，凄凉大叫，亦为日军捅死。
楚声与王显哲躲于草屋中，不敢弹动。时夜深天寒，楚声卷成一团，不敢入眠，只待日军松懈，偷偷逃走。听得日军巡逻兵聊天，并欲入屋歇息。楚声大惊，即与王显哲从墙洞爬出。三汊河一带尽是死尸，多处垒成尸山。王显哲于路旁捡得人力车一辆，此时只求保命，载着楚声，奔走半夜。也不知走到何处，至清晨，累瘫在地。忽数百难民奔走而来，皆言日军在后。王显哲急架起楚声欲走。楚声哭道：“我实在难以行走，你且逃命去罢！”王显哲颓然道：“我也不走了，死了倒轻松。”忽难民又逃回。原来日军押解近千难民过来，与这群难民撞在一处。楚声无路可逃，只得与王显哲混入难民群中。
将近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时，忽又一阵骚乱，数名难民铤而走险，冲向难民营，为倭军射杀。忽有几名外国人走出大门，与倭军将佐交涉。余楚声挤上前列，惊见约翰?马吉牧师亦在其中。余楚声如见救星，大呼：“约翰?马吉牧师，约翰?马吉牧师！”时人声嘈杂，哪里听得清。倭军催促难民前行。楚声急中生智，打开镜盒，反射阳光至约翰?马吉处。约翰?马吉警视过来。余楚声用英语迸力大呼：“约翰?马吉牧师，我是余楚声！”倭军扯出余楚声。余楚声又用日语喝道：“混蛋，放开你的猪手！”约翰?马吉惊讶道：“噢，楚声小姐，你还未离开这地狱么？”楚声急促道：“牧师快救我！”约翰?马吉道：“那当然。”楚声急道：“还有我的兄弟！”又回头呼叫王显哲。王显哲出列。倭军欲拦阻。约翰?马吉道：“不要动我的朋友。”倭军检视王显哲之手掌，道：“这是国军士兵，日本军要带走。”王显哲乞视约翰?马吉。约翰?马吉摇头道：“不不不，他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能带走他。”倭军将佐无奈，一挥手，便放了王显哲。余楚声哭道：“约翰?马吉牧师，日本人要屠杀这些难民，求你救救中国难民！”约翰?马吉牧师摇头叹气道：“我还不能证明这些难民是被押去屠杀的，我们救不了所有的难民，我很抱歉。若日本人被惹得急了，连难民营中的人也有危险。”
余楚声无可奈何，唯有哭送满街难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