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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几个突然正面看到了那转过身的蓝衫老人面容的家丁,齐齐惊骇出声,有胆子小些的几乎双手撑在地上就朝后倒退。
面前这老人,他们其实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李家的天,他们的大老爷李元。
许多人不少要么就是服侍过,要么就是被他们的大老爷李元提点过,看着一步步长大的。
可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老爷这番模样,一身蓝色的长衫无风自动,微微激荡着,看着干瘦佝偻的身躯,似乎无形之间拔高了不少。
脸上一边是苍老枯槁的面容,一边却是白色的森森骷髅头,几乎看不到半点皮肉。
举手投足间,更是能够听到一阵细微的虎啸龙吟之声。
那种沛然的气势,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叫人产生一种不可直视的莫名威势。
更为令人震怖惊恐的是,李家家主李元的双目,赤红如血,仿佛有红色光芒溢散出来,有一种夺人心魄的诡异感。
其实他们此前已经多有配合着李直来制住“发病”的老太爷的事情,可从来没有一次如今晚这般,见到老太爷的面容上的皮肉脱落,宛如妖鬼。
那种骇人的模样,若非有李直在场,恐怕这一下就已经跑了个干净。
“吼——”
李元张着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嘶吼,嘶吼的声音并不大,可听在人耳里,只让心神震颤,连站都难以站稳。
“父亲,快醒醒,是孩儿在这里。”
李直看着自家老父的模样,脸上虽有惊慌的神色,但并未如同其他家丁一般被吓得手足无措。
反而超前走了几步,砰地一下跪倒在地。
李家家主李元似乎被李直的声音吸引,微微超前探身低下了头。
啪啦啪啦——
火光通明的房间内,有一块块细微的碎肉从李元的脸上跌落了下来,本来不过是半张露出白骨森森的面孔,到了此刻已经有大半张看不出皮肉的痕迹。
“父……父亲……”
李直望着靠近自己那狰狞丑陋的面容,声音微微发颤。
背在身后的手,却无声地朝站在后方的中年管家打了个手势。
那中年管家喉结滚动,似无声吞咽了一口口水,继而微微侧头,朝着一旁几个从惊骇之中稍稍缓过神的家丁又眼神示意。
“父亲,孩儿答应父亲,明年春闱定然名列三甲,入翰林院,分润大周气运,以解父亲困厄。”
李直微微颤抖的声音继续响起。
在李直身后哪些缓过来的家丁,则趁着老家主李元将注意力集中在李直身上,脚步悄然地再度捡起网绳和铁索,似乎想要故技重施。
呛啷!
一个家丁拾取铁索时,不经意地发出了一声金属脆响。
“吼!”
李元蓦然抬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咆哮,红色的双眼再度涌现出血光,干瘦的身躯仿佛又一种恐怖的力量在不断提升。
“父亲,请恕孩儿不孝。”
正跪在地上的李直蓦然喊了一句,忽然整个人合身朝着李直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抱住李元的下半身。
“快!”
后面站着的管家见状,急忙朝着周围那几个家丁喝道。
众人登时齐齐再度涌上,铁索和套网朝着一张面容渐渐化作骷髅状的李元扔了过去。
只是不等这些铁索和套网落在李家家主身上,对方双手张开,宛如家主一般的手爪猛然一挥。
砰砰砰——
六七个拉扯着另一头的家丁再度飞了出去。
这一次,比先前摔得还要重,木制的家具和各种花卉花盆打翻了一地。
只是即便这般动静,整个李家的内宅之中,也无其他人靠近。
面孔已经完全如骷髅模样,双目深处却仿佛又两团红色火焰燃烧的李元,又猛地抬起一脚,将李直整个人踢飞了出去。
李直倒跌在地,望向仿佛一具骷髅架子穿着长衫的父亲喉咙一甜,吐了一口鲜血。
“少爷,少爷,这可如何是好?”
摔得七荤八素的中年管家神色凄惶,语带哭腔地爬到了李直身边。
“父亲遭受的反噬已经到了肉化白骨的阶段,再这般下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早晚要沦为,要沦为……”
李直眼眶通红,双手仅仅握成拳,显得心中难受异常,可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同时又涌上心头。
看着向来敬爱有加的父亲,一步步沦为怪物,那种折磨和疼痛,简直难以言喻。
如今这般状况,除非他立刻就中了进士,得入翰林院,否则都是无用。
且此刻,众人再次,想要阻拦都不可能。
“咔嚓咔嚓——”
仿佛是骨骼摩擦发出的脆响响起。
宛如一具骷髅架子穿着衣服的李元,身体慢慢动了,看着动作并不算特别平稳,整个似一阵风就会吹倒一般,可有偏偏行走自如,正在一步步迈向大门。
“不行,快拦住父亲!”
李直强撑着站起身,再次呼喊一声,似乎想要让其他家丁一起将李元阻拦住。
以李元此时的状态,不论是被外人所知晓,还是在毫无理智造成的伤害,后果都是无法承受的。
若是惊动了朝堂,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在场不论李直还是那些家丁,几乎都没有人能够站起身,即便家丁之中,有些伤势较轻的,眼看这等情况,也宁愿哼哼唧唧躺在地上装死。
眼看李元一副鼓楼架子披着宽大的蓝色长衫走到了门前,忽然间,外面一阵狂风陡然倒灌进了房间内。
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书生,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李元的骷髅身躯所动,反而眼里带着几分审视和趣味昂然之意。
“裴兄?!”
李直揉着眼睛,看清了那书生的模样,微微一愣,脱口喊道,“裴兄如何在此处。”
可话刚说完,随即又脸色大变,急忙喊道:“裴兄快快让开,家父遭术法反噬,如今化作白骨骷髅,不认生人。”
“原来是这样。”
裴楚站在门前,看着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的白骨骷髅,丝毫没有半点闪避的意思,反而冲李直笑了笑,“李兄莫怪,我夜来多梦,未曾入眠,闻听得动静方才到此。”
他在内宅的院墙上已经观察了许久,不过却不好直接说,他比李直还先一步就到了内宅。
裴楚话一说完,目光投向了在他面前站着的李家家主李元,在裴楚眼里,此刻的李元当真是有些……怪异!
这个怪异不单是对方化作了白骨骷髅,而是裴楚能够从对方身上看到浓郁的死气,又或者可以说是阴寒气息,显然起主人此刻已经可以当做阴邪鬼魅来对待。
但偏偏,其体内又有一股绵延浩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使得其并未完全沦为僵尸、妖鬼之类的死物,反而蕴藏着莫名的生之气息。
而那股支撑对方的力量,不是别的,正是大周朝的破发诛邪的龙虎气。
“龙虎气破法诛邪,镇压鬼魅阴秽,可偏偏这人的身上……”
裴楚目光灼灼,他如今三十六处穴窍圆满,正式迈入洞玄之境,即便未曾用“开天眼符”,法力氤氲之下,亦有洞察之能。
“这是龙虎气反噬么?”
他想起在院墙上听到李直随口说的一句,心中略略有了些猜想。
“吼!”
李元身形已经迈步到了门口,两团绽放着妖异红光的眼睛盯着裴楚,若有若无偏又动人心魄的嘶吼声再度从李元的白骨面孔里传了出来。
跟着身形一跃,从宽袍衣袖里伸出来的白色手指朝着裴楚就抓了过来。
裴楚衣袖轻轻一甩,一股劲风凭空升起,将李元整个人倒卷回了房间之内。
脚步轻松的走近房间,随手捡起一根铁索,手腕用力,微微一抖。
铁索登时宛如活物一般,在空中旋转两卷,哗啦啦一下就将成了骷髅架子的李元给缠绕住。
铁索和骨骼摩擦发出刺啦啦的刺耳声,尽管李元看着不过是一具骷髅白骨,可全身却坚硬异常。
裴楚也没有真诛杀了对方的心思,只是用铁索困住对方后,又用脚挑起另外一条铁索,两条铁索其上,将李元困了个结实。
“快快!”
站在旁边的李直看自家老父被制住,一时也顾不得去理会裴楚为何有这般能耐,急忙招呼起那些刚刚站起身的家丁上前。
众人有七手八脚地将成了骷髅架子的李元困得结结实实,最后李直找来了一块长款七尺的红布,将李元全身蒙上。
说来也怪,方才还兀自挣扎不停的李元,在蒙上那红布之后,渐渐的就平静了下去,绷直的身躯也渐渐瘫软,裸露在外的右手手掌,以肉眼可见的又恢复到了拥有皮肉的模样。
“呼——”
李直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似要瘫软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半晌,李直才缓过劲来,踉跄着站起身,冲着裴楚勉强一笑,拱手道:“多……多谢裴兄了,若非裴兄及时赶制,家父……家父……”
“无需如此。”
裴楚轻轻摆摆手,目光在李直身上打量一番,见他嘴角挂着血丝,出声道,“李兄可是有受伤了?”
“一点小伤而已,不足挂怀。”
李直轻轻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又扫了一眼狼藉一片的房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换个地方与裴兄细说。”
裴楚轻轻颔首,不论是他今晚撞破了李家内宅发生的这些,还是方才展露的那点小手段,李直都是有话要与他说的。
“还请裴兄稍待。”李直又伸手示意裴楚到房门外等候。
裴楚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房门外。
站在门前,裴楚目光望向李府之上的虚空,隐约间似又看到了那一丝从李府冲入高天的龙虎气。
只是相比起此前,似乎又微薄细弱了几分,且其中隐隐掺杂了几丝血色。
“大周龙虎气,怕是比我想得要复杂得多。”
裴楚脑海里浮现起了此前自己关于人道气运和大周龙虎气的猜想,最初他是将两者等同看待,但后面渐渐觉得其中又许多区别。
大周朝廷所代表的不过是此间的一个王朝,但要说就人道,其中差距不止万里。
在越州东越城时,那浮罗教妖女又曾与他打过一个哑谜,言若是一间房子面对风霜雨雪侵袭,是该推了重建好,还是看着这房子被雨雪风霜压垮好。
还有那司州时的佛魔老僧,许多事虽然依旧笼罩在云雾之中,看渐渐的这方世界的面貌已经逐步展现在他面前。
裴楚发于微末,对于底层百姓多少有了一番了解,唯独这方世界的中上层,统治者和那些隐藏在其后的神灵妖魔,还缺乏足够的认识。
在房门前,裴楚等待了片刻,一直等到房间内彻底安静了下去,他才见着李直略显疲惫的身影。
“劳裴兄久等了!”
李直又再度朝裴楚拱手行礼,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此前明德与我说,裴兄救了他性命,我以为是夸大,不想裴兄身怀奇术,却是我怠慢了。”
这方世界有道术有妖魔,寻常普通人家或只是耳闻,像李直这般的富贵人家,却是知晓得要多得多。是以,对于裴楚展露的那一手小手段,虽然有些意外,但并没多少意外。
“裴兄,这边请!”
说话间,李直又示意裴楚离开内院,引着裴楚来到了前院的一处凉亭边上。
夜风习习,凉亭里不知何时已经有下人点燃了灯笼烛火。
两人在凉亭上坐下,李直目光再次在裴楚身上端详了一番,许久才出声道:“不知裴兄可知龙虎气?”
裴楚轻轻点头,“知晓一些。”
“如此倒省了我一些唇舌。”
李直摇头苦笑,他倒也不意外裴楚知晓这个,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是秘密,可对于有术法在身者,多有听闻。
这是大周统御天下二百年所依仗的底气,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俯首,有所了解并不算意外。
李直顿了顿,又跟着继续说道,“但凡朝廷恩科,我辈学子若能金榜题名,皆能得朝廷龙虎气庇护。若是得入翰林,或是为朝廷九卿忠臣,更是能借助龙虎气施展术法神通。”
说着,李直的目光不经意地在裴楚身上扫了一眼,似乎想知道对方的神情。
只是裴楚依旧平静异常,这些他在司州时已或多或少的知晓了一些。
眼见裴楚神情自若,李直又叹了口气道:“不瞒裴兄,家父三十年前中举,此后数十年宦海浮沉,后受小人攻讦,辞官归乡。”
“哦?”裴楚眼中似乎讶然,“辞官之后是遭遇了何事?”
李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我大周龙虎气虽能护佑得一些朝廷要员,不为外邪所侵,甚至可让一些翰林学士借之以施展术法。可……”
“如何?”裴楚微微坐直了身体,平时着李直。
“可同样,若是忠臣或是学士被朝廷罢黜,亦会遭反噬,尤其是借助的龙虎气越多,罢黜之后所遭其害愈重。”
李直长叹一声,“最初家父不过是发作一些癔症,但渐渐的血肉遭侵蚀,如中邪法,每十日一次,渐沦为白骨之躯,不为人形。再往后……”
李直没有再说下去。
裴楚听到这里却是惊诧难言,他虽然不知李直所说是真是假,但从他在李府上所见之龙虎气,至少八九成所言不虚。
从凉亭上站起身,裴楚再次抬头望了望凉亭外苍莽的夜色,无声呢喃了一句,“这大周朝,还真是多有诡异,难怪当日荀浩思让我去玉京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