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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我带着伦述,不顾漫天风雪,坐着马车疾奔回京,只因太后,那个曾经对我好的无以复加的老人,去世了。最先听到消息时,我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错过了在那个我最痛苦的日子里,唯一让我觉得温暖的慈宁宫内,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可现在,我至少该去为老人家守灵,伴她一段日子。可时间给的并不充裕,外面风雪太盛,我只有不管不顾地任性让马车飞奔。伦述紧紧抱着我,表情有些惊慌。他是不知道这些的,在他出生前两个月,他爷爷,也就是格哈尔王爷就去世了,他从不知道死给人带来的是什么,当然,我也不会刻意告诉他,只是带着他,去感受那种有些沉痛的氛围。
这些年来,邢律成功地将我照顾的很好,嫁给他九年,我便过了九年安心舒适的日子。从京城得到的消息还是有的,他不会刻意瞒我什么。
京城从来就不是个平静的地方,这些年大事小事仍是不断。
包括二废太子。
包括苏小末不愿意帮助胤g,而差点被杀,幸好韵韵求情才得以逃脱一事。
包括颜韵和十三生了几个孩子,十三又被禁足,生了重病,这又正好证明了韵韵求情保住苏小末的先见之明,只因现在,十三全靠苏小末医治,才勉强控制住了病情。
包括五十年八月弘历出生,恰巧和伦述是同年同月,只是先于伦述三天。
包括他终究在五十三年娶了年氏,宠爱甚佳。
包括他这些年来的一切成就进展。
……
我都清楚。可惜,我早便是个局外人了。
“妈妈,”伦述爬到我怀里,拉了拉我的领子,“为什么爸爸不跟我们一起去?”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长的很像我,因此,也只能算上清秀,而失了他爸爸的完美,不过还好,他的眸色和发色还是遗传自他爸爸,乌黑发亮,让人看了,还是喜欢的。我笑了笑:“爸爸很忙,不过他会进京来接我们的。”
伦述点了点头,却乖巧地趴在我怀里,不肯再下去了。
他暖暖的气息碰在我颈子上,我心里不由也被弄的暖了。有家有孩子,也便真的好了:“伦述,进京后不要唤我妈妈了,记得唤额娘,唤爸爸也要换成阿玛,知道么?或者你用蒙语喊我们也可以,好么?”
伦述再次点了点头,就不动了。我低头,这孩子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凌晨就被我拉起来赶路的他,想必也是累了。
我顺了顺他黑如浓墨的长发,不无好笑地想,如果这孩子永远这么安静乖巧倒也好了,可惜他其实是个很有脾性的孩子,惹起祸来很让你头疼。每次气得我想打他,他就会躲到他爸爸后面去,邢律也真是宠坏了他,每次都跟我说男孩子小时候就是得活泼一点才不至于变成个呆子,末了还总会加一句:“长得像你了,总不能脾气还像你吧!”更是气得我几天不想跟他们父子俩说话。
可他们也很会哄我,每次还能出新法子,例如上次,我气得躲会帐篷,邢律不知怎么教伦述背了莎士比亚的长诗,到我面前神情并茂地朗诵,带着小孩子独特的表演天赋,可爱地令人再生不起气来。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笑出了声。抱紧了伦述,想着邢律送我上马车时虽是信任却不乏深藏担忧的眼神,我不断告诉自己,他们才是我的家,我的依靠与寄托。
这些年,该蜕变的也蜕变的差不多了,那个人,不过是我深藏记忆里不能拿掉的一块,我无法不回忆那段时光,可我更懂得怎么珍惜现在。
到了京城,我和伦述都是疲惫不堪,下车后首先见到了来接我们的韵韵,这些年,她倒不显老了,反而三十岁了,越发有了女人的韵味。伦述见到她,便道:“你是那个漂亮的干妈么?我见过妈妈画你的画像。”
韵韵和伦述显然都对对方是“一见钟情”,两人欢畅地聊开了,要到慈宁宫的时候,颜韵才用陈述性的话道了一句:“你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虽然我知道你从那个神仙老头那里要求了要自然变老,可是倒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我笑了笑:“没变化才不好,我多像像你一样,越来越美丽……”
“去,几年不见,这个风格一点都没有变。”韵韵嗔怪地看我一眼,说道。
我才不会介意也不会退让,“这个风格还不是从你那里学来的,你这个师父应该觉得荣耀,有我这么好的徒弟。”说完便进了慈宁宫的门,昔日的熟悉涌上心头,我渐渐便轻松不起来了。我还记得太后为了我的事情抱着我老泪纵横,还记得她为了我的事情,才干涉起了朝廷上一些她从来不管的政务,太后,音音来晚了。
“音音,先去太后灵前上香吧……”韵韵拉着我进了主殿,正中正停着太后的灵柩,我“扑”地跪下,眼泪再受不住考验,哗哗流下,我埋首灵前,额头触地,我永远也不会忘了,我有今日平安享乐的生活都是因为灵柩里的老人家。
“皇祖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这样唤她了,“音音不孝,现在才来,嫁了这么些年也没有说回来看望过您,现在才来求您老人家原谅音音,奶奶你不要不喜欢我了……”
颜韵将香塞到我手里,扶我起来:“哪有一来就先跪下的,上了香吧……太后这般疼你,怎么可能会怪你呢?”
“妈妈……额娘,不哭了……”伦述似是有些被吓到了,眼中带着迷离与困惑,抓住我的衣角,怯怯地说道。
我持香拜了,又走到一边,点燃炷香,递到伦述手中,勉强对他笑了一下,道:“来,伦述,给曾祖母上香。”
伦述按照我的样子乖乖做了,又走到我身边来。我牵住他的小手,暖暖的,让我的心一下子又实在起来,我笑了笑道:“奶奶,这是我儿子。我们是因为您才有今日的生活,谢谢您。”拉着伦述跪下,再磕了三个头。我长跪不愿起来,而颜韵则抱起了伦述。
“郡主,”这时李德全进来,对我唤道,“皇上让你给太后上完香跟奴才过去。”
我点了点头,再默然看了灵柩半晌,然后起身,牵着伦述跟着李德全走了。
康熙看来老了很多,他服丧剪辫,让他本就干瘦的身形显得有些憔悴,可眼睛却还是惊人的亮,目光也越发凌厉,他见到我带着伦述进去,笑了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笔,止住了我正要带着伦述下跪的势头道:“不用请安了。”
可我仍是拉着伦述跪了下去,道:“这是伦述第一次见皇阿玛,自是要认这个礼的。”
康熙叹了口气:“生了儿子,看样子是懂事了不少。”
我见他,也是失了年轻时候的怨愤,这些年,草原的生活,倒真是让我的脾性磨了不少。他也说的对,我是懂事了,因为看了太多,所以懂了太多。
“起身吧,伦述,到皇玛法这边来。”康熙招招手,唤伦述过去。
伦述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走了过去。这时候我感激邢律把他教育的能经历住大场面,他知道皇上是谁,可是却没有流露出一点畏惧,反而是一种天生对亲人的喜爱与亲热。康熙对于这样的场面自是乐见的,我其实知道他对于我还是心有嫌隙,可是对于伦述,不久,便看出是真心宠爱。
“这儿子,你教的不错。”两祖孙聊了一下午,康熙考较了他各方面的学业后,带着笑对我说。
我懂得什么叫谦虚:“我教不了他多少,倒是他阿玛,管教的时间多些。”
他沉吟了半晌后道:“允许你嫁给行律,是朕觉得对你最大的弥补,看着你过得好了,朕也才觉得稍微安心。这些年来,朕总觉得不安,觉得自己前些年做的事情,对其他孩子的亏欠总会得到报应,容音,你认为呢?”
我浅笑:“皇阿玛多虑了,音音不敢保证其余人无怨,但是至少音音对皇阿玛再无半分怨愤。而他们,我相信,也会渐渐理解皇阿玛的处境的。”
“这么多年,也就你敢对朕说真话,可惜,朕当时一步错步步错,若是成了你跟老四,也不会觉得身边如此空荡荡的。”康熙抱着伦述,长叹一声对我说道。
这时,我觉得他是真的老了,他失去了早些年的那些野心,而开始回忆与忏悔。这是一个人老了的明显特征。
“留在这边过了节再走吧,今年虽然遇太后丧,一切庆祝从简,可也好歹一家人一起过个年。”康熙见我不说话,便转移了话题。
我点点头,原本邢律也该那段日子才能过来接我和伦述。
“那就择近住在乾清宫边上吧,朕也喜欢伦述,让他多陪朕一段时间。”康熙想了想说道。
我又点头,这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但:“音音明日想出宫去看看。也带着伦述去逛逛京城。”
“去吧,你以前开的那个淑女屋,做的越发红火了,朕还将一些皇族的生意交给了那家店,一直很满意。”
“谢皇阿玛厚爱。”我垂眸低头,感谢的话,倒还算是真心的。
康熙似是有些聊了一下午有些倦了,将伦述从怀里轻轻放到地上,道,“去吧,李德全会带你们去住的地方。”
我牵着伦述微微弯身,然后走了。走之前,我见康熙闭上了眼睛,他或许跟我聊着也还是觉得累吧,或许我也代表了他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
第二日,我带着伦述去逛京城,他拉着我东跑西串,片刻不得消停,见什么都稀奇。颜韵在旁边也是累得慌:“哎,音姐姐啊,我觉得你成日在草原是运动着的,我可没有啊,你家这小祖宗也太折磨人了。不过,倒让我想起了我们带弘晖闹京城的那件事,那次是折磨老四……”还没说完就硬生生卡住,她开始打量我的脸色。
我想,她还是应该看出我避讳这个话题的,因为我在听到那两个名字时,明显愣了一下,可不一会儿,我回味过来,对她笑了笑:“看来我们也老了,就光顾着回忆过去了。”
才说完这句话,伦述便回过头,拉下我,在我颊边“吧唧”亲了一下:“妈妈才不老。”
颜韵也蹲下身,指了指自己的脸。伦述也过去香了他干妈一口。颜韵捂着脸道:“你家这小子,一看就是邢律那花花公子调教出来的,嘴巴够会哄人,你以后可得小心看住了,别被一群女人给抢走了。”
我笑眯眯地摸了摸伦述的头,看着他晶亮如新鲜葡萄似的的眼珠子,得意的表情溢于言表,“你家几个呢?”
“我家几个太闹腾了,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孩儿王,带着一群孩子上房揭瓦。”颜韵回味起来,似是有点苦不堪言,却还有着苦中作乐的无奈心境。
我笑了笑,我们就如同一般的母亲一般,见面就交流自己的孩子。讲他们的生活,将看着他们长大的苦与乐。
“你什么时候生第二个啊,生伦述的时候顺利么?”颜韵碰了碰我问道。
“伦述还好,很轻松就生下来了,在一群‘蒙古大夫’的照料下,也没出事,至于第二个,缘分还没到吧,我也想给伦述添个妹妹。”我很自然地说道。其实生伦述的时候要痛苦死我了,可是看着孩子长大真的有满足和乐趣。
“喂,说着说着就到淑女屋了,进去看看么?告诉你件事,小晗一直没有嫁人,说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便不想嫁了。”颜韵突然停步,看向街边的招牌。
我也抬头,看了看,招牌换成了金字,还是康熙御笔赐的,他真的是费心了。我想进去,可脚下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我终究改不了自己怕面对的习性。
“算了,别进去了,”颜韵在一边善解人意地说道,“见了徒增伤感,你也别去打搅小晗现在的生活了,她做女老板也是春风得意的。其实说不定哪天缘分也就到了,求亲的人也不少呢!”
我迟疑半晌,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还是很快,转眼就是元宵节。虽然从简,可是挂花灯、猜灯谜,闹元宵的习俗是不会变的。各地进贡而来的精致花灯,看花了伦述的眼,聪明的他,倒是对我不拿手的灯谜,一口答一个。赢得了不少奖品。
而宫中郁闷伤感的气息也持续的久了,难得闹一次,便人头攒动。我稍一走神,伦述就混在人群里走掉了。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虽然不着急走掉,毕竟这么十多天呆下来,宫里的宫女侍卫,认识他的已经不少了,可是这宫里还有水榭,万一他顾着猜灯谜,被谁挤下了水,他不会游泳,那还得了。还有这人那么多,万一谁推倒了他,他被踩到了怎么办?
越想越是觉得恐怖,一口气也快提不上来,我忙四处张望,找了又找,顺着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却还是不见他的影子。我已经有些跑不动了,我靠在墙边喘气,指望着我刚刚告诉的那群侍卫,能帮我找到,把他带回来。
“额娘。”突然听到一声呼唤,我如闻天籁,转过头去,却又立马呆住,那的确是伦述没错,可牵着他的……
胤g放开伦述,伦述便跑了过来,扑进我怀里:“额娘,刚刚好恐怖,一群人涌过来,幸好我聪明躲在假山里才没被踩到。”
我捏了捏他的小脸,抱着他才感觉心渐渐放回了肚子里。
“谢谢你,胤g。”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抬头对胤g说道。
这时他身后跟过来一个小男孩,跟伦述一般大小,从神态便知是个聪明而稳重的孩子,他唤胤g:“阿玛,额娘在找你。”
胤g对他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告诉额娘,等会儿我去皇玛嬷宫里找她。”那男孩儿便听话地走了。
我抱住伦述,似是能从他身上找些勇气,来面对这场算是等待已久的重逢。
真是很久,久到变成了我们各自带着孩子来见面了。我竟然突然想到了无间道里,梁朝伟和萧亚轩的那场重逢,这样的相遇,无疑对于两个曾经在一起的人来说,更加代表了过去的,无法回头。
“伦述很像你,于是我便认出来了。”他声音变得比以前更清冷了,比以前瘦了些的他,脸也越发有了棱角,比以前更显冷硬。
我笑了笑:“是啊,长的像我也好,我更省心一些。”
他听了也是笑,倒冲淡了他那种冰冷的气息:“也没觉得你会给你的父母省很多心。”
我明白他在讽刺我的那些“烂桃花”,或许也将他自己归为了其中一朵,可惜,以往的,我都会珍惜。但这些也无从解释出口,我便带着有些犯傻的笑意扯了过去。
“你最近……”
“你最近……”
沉默半晌,我们竟然同时开口问这句话,然后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奇,或许我俩的默契也不会因为身份的原因而有所改变吧。我很满意现在的氛围,虽然尴尬,可浓度却恰好。而渐渐的,我们都摸出了对对方沉寂已久的熟悉感。
“其实看的出来,你过的挺好的。”笑完后,他先开口说道。
我点点头,也笑着道:“听说你日子也过得不错,娶了个天下第一美人?要好好珍惜。还有其它的事情,希望你能成功,也算了了我当初的心愿。”
“我知道的,”他渐渐收了笑,面容有些严肃,却不生冷,“我会尽力。”
“嗯,我会祝福。”我眯了眯眼,然后又对他一笑。
他听了一愣,转眼也笑了。
“时候不早了,谢谢你找到伦述,将他带回给我,我也带着他回去睡了,闹了一天,他也累了。”我点点头,知道差不多了,便主动结束了对话。
他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道:“好,你转身吧,我看着你走。”
我先是愣了一下,便牵起伦述转身走了,感觉到在四周的花灯柔和的光线下,他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却强忍住一次头也没回。终是割断,终是最后的遗憾,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转过墙角,伦述拉了拉我的手,道:“妈妈,你哭了。”
我擦擦不自觉流下的眼泪,展开笑颜,道:“嗯,伦述,走吧,我们回去。”
“回家么?”
“是,明天你爸爸就到了,我们就回家。”我点了点头。
他显然很开心,蹦q了两下,又用晶亮纯真的眼睛看着我,狡黠地笑了笑:“妈妈,今天你哭的事我不对爸爸说,你也不准把我走丢了的事告诉爸爸,他说了我要是乱跑就罚我半年不准骑马。”
我不想解释告诉他说,其实他给他爸爸说了也没关系。就让他宽心吧。
手上牵着的小手,和明天牵着的大手,才会是我今后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