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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草树
1
羽毛
穿过轮子的风暴多么不易
街道竖起来
最严密的栅栏
虫子爬不过，老鼠滑落在半途
落叶撞着城市，坠落街角
羽毛飞上天：卸掉了骨头和血肉
到一个高度
无所牵绊
2
远方
风把我吹到季节的远方
雨水洗净了梦的额头
那抹不掉的蛛网
如雾障散去
天空清朗
田野酝酿春天
啪嚓，一根树枝折断
断裂的骨头流淌绿色的河流
这是冬天
它的颜色却多么新鲜
3
土地
我要低低地飞翔
在树枝腾出的空间
在昔日的瓦檐上
我要细细地看一回
这片土地——
春天桃李芬芳
夏天荠麦青青
秋天稻谷金黄
冬天红薯红了。在那条坡道上
小火箱里的火
翻倒在雪地
4
探访
薄霜的早晨
许多事物在脚下碎裂
锁，也在结霜
咒语的门开启
横亘的乱枝
早已坠地
房屋空空，每一扇门
都没有回音。一声咳嗽
带来了雪。一双眼睛的缝隙
有云
云静止。我加大嗓门
它静止，如水
5
犁
那麻雀还在梁上
梁上的红薯藤
黑了，瘦了
犁也在梁上，黯然神伤
犁坯纷纷的岁月
紫云英的绿毯
铺到天边
我要去再打一个滚
看清楚背下
露水里的春天是如何
逼向真实
2006。12。4
6
伤逝
我记得这个孩子
他也是童年的兄弟，春天的兄弟
他的骨头已白
头顶茅草枯黄
水哗然倒入水缸
黄昏在哭泣
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
四目相对
哦，兄弟
你躺了多少年
你的父亲做了异地的父亲
你的母亲做了他乡的嫁娘
7
雕花床
雕花床在祖屋的厢房
尘土里，奶奶呻吟
玻璃片一闪，刺破舌筋
缓解了生命的疼痛
满手是灰
我摸不到爷爷的水烟筒
它在墙壁上咕咕响
没有火星
这个床头
我听见很多声音，譬如说
“盐多是碗水”雨后初霁的山峦
多么洗练
我摇晃它。它发出
最初的摇篮的声音
一只翠鸟抖落羽毛的灰尘
静静张着翅膀
8
窗棂
光穿过窗棂
此刻在我的身上刺绣
花朵安静，温暖，疼痛
多幕电影同时放映
我看见灰尘舞蹈，却看不见身后
人生巨大的影象
9
风车
风车的转鼓
依旧浑圆，但它不能再摇了
在风之前，叶片纷纷坠落
它曾经在辉煌的季节
吹开少女的裙子
吹走糠和所有干瘪的事物
它的斗里
新米刷刷，如洁白晶莹的孩子
满了箩筐
又如泉水，微微荡漾
漫出井沿
10
舂
把舂抬起吧
让我落进那石臼
我要摸一摸那光滑的底部
血液的哭喊
舂小米的女人
头发贴着脸，一对乳房
兔子一样跳跃
天空起伏
那不是舂的恶作剧
有罪是我：脚一松
石臼里的花朵
碎裂了
11
游戏
我不能落在月台上
火车越开越远
我要去麦丛挖一个坑
拿石头掷一道优美的弧
看，孩子们来了
围拢我，无须问名字
鸟群弹出荆丛
天空长满鱼鳞
12
池塘
池塘，勺子一样
舀了天空的雨水
喂养大地
舀起一尾鱼，一串藕花
洁白的臂膀拔节成长
捣衣声声
大雨倾盆，田野倾诉
山峦卸下负担。呵一口气
阳光下又一片澄明
冬天龟裂的胃
小草蔓生。裂缝却再没有
泥鳅脊背的清幽
13
村庄
来吧，风
让我飞扬，只在竹梢稍稍停留
这空置的村庄
月亮不在东边的榆树上
乱石堆上的南瓜花
换了容颜
苦楝之苦，无人问津
草垛之恋，溃于中途
梧桐树上没有喜鹊
银杏叶空自金黄
那柳树下提水的少女
哪里去了？
14
石磨
石磨患了哑症
它没聋，一直在倾听
黄豆哗哗出浆
乳房和笑声荡漾
不是红磨坊的石磨
——又聋又哑，摆在
孤独的位置。尽管琴声
在咖啡香里悠扬
15
石阶
青草越过的石阶
有先人的脚印
麻雀目盲。我看见
雪地上的鹿蹄
纸钱残片飞扬
祷告的翅膀低垂
作揖：爷爷的白发
父亲的虔诚
我低下头颅
谁告诉我
大地的祷词？
让我落下，匍匐一会
我要静静倾听
灵魂的足音
21
水车
在先辈的位置
一脚踩下，水车
咿咿呀呀
多美的诉说
木叶上阳光的流泻
月光的舞蹈。乳牙闪亮
嗷嗷待哺
巨大的水轮
卷起河流，白云
摇晃天空的蔚蓝
指出生命的轮回
可它不是在河畔
竖立在城市的边沿，背后
消逝了一碧无际的田野
22
烟叶
烟叶翠绿
虫子在夜晚爬来
一场夜雨侵入
深居不闻牙齿声
一夜之间
灵魂布满空洞
弯腰捉虫的女人
永远消失在黎明
23
农具
那么多农具
退出了时代，在杂屋的墙角
象衣衫褴褛的乞丐
锄头把树纹光滑
节骨鲜明，它在肩膀上
多象行吟的诗人
镰刀满面斑点
曾经不露声色的弯月
所到之处青草倒地
耙，田荡，质朴的器物
拉出去，再不用酒
浇春天的块垒
瞧那三尺擂田棍
穿行越垄，破除多少
稗草的绑票
簸箕烂了。如今我拿什么
简单一颠簸
分别是非
24
谷仓
静静的谷仓
不再诉说的灵魂
金色的年华
绚烂的秋天
开口滔滔，都是
饱满的词语
老鼠挖空心思
日夜打洞，猫
何其忠诚
坚于职守
白日的宁静
黑夜的搏斗
鼠嘶唧唧，伴着
蟋蟀的鸣叫
她奉献了一生
老了，面对一片空寂
25
屋顶
青瓦的鳞
向下或向上斜躺的坡度
屋顶。没有比它
更亲切的面容
不是哥特式或巴洛克
不是一刀切或虚伪的角度
表情多么丰富
瓦楞的青草或落叶
都有淋漓的表达，如雨花万点
飞下瓦檐
26
辘轳上的水桶
吊在绳子上
四壁开始透光
井水兀自深幽，丰盈
象耷拉的脑袋
在瞌睡，或冥想
微风中全无动静
没有人来
自己跳下去吧，或让我
为你摇起辘轳的歌声
那深井里扑通一声
会让所有的肌肉醒来
满载负荷，饱胀有力
27
父亲
我不能四处飞扬
要把一截时间
放在你的面前，哪怕是
短短的树枝
我要看你打开开关
听大地深处的泉水
攀缘而上，跃入
屋顶的水池
雾散去，你的时间生动
正是黎明，山脊的轮廓
清晰而发光。我记起
你肩上扁担的歌唱
两只箩筐，不离左右
其中一只，坐着我
28
野蔷薇
不是马戏里的野蔷薇
修光的枝条
山坡上，土坎下
矮矮一丛：嫩枝暗红，花朵鲜艳
有刺，膀粗牙尖
和我一起弯腰伸手，有你
你把花朵别在头上
我把嫩枝含在嘴里
29
沧桑
你在河堤上叫我
你是谁？我赶紧堆上笑容
柳条黄了
河水潺潺流淌
我在暗暗辨认
树身的皱纹，起皮的枝条
孩子躲在身后，扯歪了你的裤管
你的笑容不再羞涩
摆手走动的刹那，我认出了你
臂膀上暗蓝的胎记
膨松的臀部，慢慢瘦去
童年猛然朝我撞来
30
母亲
你在黎明再喊我一次，母亲
我不会再赖床
我要跟你去菜园
摘瓜花，摘豆角彩色的脐带
我要在辣椒树丛弯下腰去
哪怕腰像篾弓一样砸响
可是母亲，你的眼睛为什么转道
远远把我环绕
31
炊烟
玲珑的曲线
聋孩子的舞蹈
阳光穿透我，我何以不能
那般湛蓝
向云端的自由，辽阔
袅娜攀升
即便给我风
我如何穿过浓密的瓦顶
坐下，仰望
只好在锅铲声里收起羽毛
32
独轮车
村庄的基石
来自山冈。它们长着
轻盈的翅膀
地球巨大的吸引
给了歌
越加深厚的韵致
哦，独轮车
歌唱在山脚，在田野
在最初的小路
你的歌喉暗哑了
青石的沉重，一块块
滚落到了心头
33
针孔
小小的鼻孔
呼出的岁月绵长
我把奶奶接过光的隧道
线说出我们的秘密
灯下的妻子引出线头
引出无限江山
如今，母亲
那一孔繁花，你端详了多久？
34
神龛上的亲人
神龛上的亲人
离我最近，是可以伸手
触摸的神
他们在灰尘里面容清新
声音，不论多远
在梦里萦绕
让我轻扬，不用到重宵九
让我抚摸那些安静的灵魂
时间显露，丘陵起伏
神啊，我看见你们坐在山冈
多少年，目光在水边围起白色的栅栏
看护着生命
你们听见了我一声声默念？
夜哭的孩子
不再哭泣
35
乡村即景
乡村的田畴
碧绿的麻将，一次哗然的洗牌
莺飞草长，谷子金黄
昨夜我听见
麻将声声，塘里的鱼跃
够不到岸上的深草
无人看管的家园
大雨冲毁了山檐，麻雀在梁上
无所适从
拿牌。砰的一声
不是放炮，是刑场上一声枪响
击毙了毒瘾的灵魂
36
迁坟
时代的呼吸要打开更宽的通道
安眠多少年的祖先
必须迁移
白骨已黑，蚂蚁来不及搬家
稀稀拉拉的锣鼓
消失的地址
不用石灰了，骨头成灰
让它们飞扬，搭上候鸟的快车
走向辽阔
或象蜻蜓一样在头顶盘旋
喊一声，纷纷
和春天一同归来
37
篾匠
篾匠的刀锋别样的锐利
词语跳跃，春天起舞
事物渐渐赋形
最圆滑的皮肤
也逃脱不了冷静的解剖
丝丝缕缕，纤毫毕露
节骨的顽抗，只是暂时
在他手里，石头也能
分出纹理
他起身，事物诞生
箩筐聚拢秋天的形状
粪箕深入到底层
38
田坝口
如今抱残守缺
无人搭理的傲岸和激昂
下一丘和上一丘
不再为你理论，搏斗
缺了牙齿，风行恣意
留不住流水
记得三月：斜雨敲柳，水泄绿苹
我密排十指堵你的嘴
泥鳅溜出指缝，鲫鱼银白
混沌中少女眼波一闪
我该如何开启笛孔
再续你风雨中的歌谣
39
眺望
让我坐在矮凳上
背靠阳光，越过燕子的翅膀
在两棵杉树之间
眺望远方
老人们在谈论死亡
屋顶半露，山岗遥远
夕阳下，历历红土
盖上了绿树
中间的田垄，一片芜杂
茅草高过人头
没有人点火，在天凉
看牛伢子倚田埂的季节
我要安静坐着，一直坐到
暮色苍茫，看那从街上归来的妇人
牵着孩子，慢慢消失在
星星开启的天穹下
40
苦难的灵魂
一颗松塔是你的面容
八奶，你说，如今我是一个“怕”字
写在额头
你一开始就是寡妇
生活只是
借给你一个妻子的名义
你缩在土屋
拴紧门，对一只大肆攻到窗前的公鸡
保持惊恐的沉默
背着孤独，面对柴灶
把松塔夹进
熊熊的火中
通红的枝条抽打它
把它打入
火的地狱
迅速燃烧
在火之下冒火，呼呼喘气
或哭诉
松塔落在深山
它本应置身
山土的潮润，苔藓的清香
它堆在柴灶的阴影里
我哪敢把玩，我怕触痛
通身裂口的灵魂
41
水缸
砖头和乱草之间
不是打烂的一只饭碗
凝重的破碎，词语的流失
无法收拾的孤独
色彩是泥土的，釉是火的
沙眼是经过考验的
比真更真，比质朴更质朴
汪汪清水有生动容颜
一桶水倒下，生命沸腾
勺子飘动，月亮轻盈
短暂的热烈，长久的安宁
无形向有形充盈
它曾在墙角，多么从容
声色不动稳住雨水的阵脚
残片，复原不了了
碎乱的秩序如何重釉
42
驼背九爷
你必须对世界
保持一个仰望的角度
把一生放在
一张柔韧的篾弓上
九爷，没人知晓你的驼峰
弯曲的苦痛
如何仰卧，或匍匐
获得必要的平衡？
笑容越低，角度越高
天空广袤蔚蓝
从生死的两端，在耻笑里
你拉紧一根什么样的弦？
43
白条
一场突降的霜
打蔫了满园茄子
六叔扔下瘸脚六婶
两眼昏花，分不清秧苗和稗草
八奶摔碎了膝盖
拜着凳子在墙角，秧豆子
五爷说年岁不好。再不行等一等
打工的孩子在路上邮寄的汇款单
拿笔的人拿住尊严的七寸
神色没有半点松动
栏门一响，放出
碎步快跑的小猪
45
坟茔
一生没见过大理石
不知道自己的房子装上了大理石的雕栏
他睡着了，再不能醒来，醒来就会看见
那么多过路的目光
在远远骚扰一株挤歪的
栀子的安宁
46
蟑螂的夜晚
蟑螂的夜晚星星隔着瓦顶
即便有浩大的雨声
也是隔靴抓痒
砧板上有油，就有动静
老鼠四处窜，壁虎暗中舌头一闪
开春的猫上了瓦楞
偶有手打被，蟑螂并不慌
疲惫的夜不会突降黎明
公鸡也在瞌睡
半夜灯亮，孩子尖叫
没有见过梦的边沿
蟑螂如此猖獗横行
如今灶台没了油盐的气息
最后一只蟑螂跑上台阶
长须颤动，指着虚空
46
事物的秘密
忍冬的花苞比花朵贵
先前是秘密。只知道杉树比松树
对时间有更多的坚持
松树有松树的理由
撑起矿井的黑暗，杉树
从无用武之地
梧桐长得快，如今可不一定
生活蓬松的的肉质
不用指掐自有裂纹
塘岸上摘忍冬的少女
背篓有小小的使命，对体内鼓胀的秘密
懵然不知
47
红纸
红纸剪出吉祥，红时
眼睛爬满窗棂，燕子飞到檐下
进了家门
廊柱上的长联，用了经典
没有人平平仄仄，只管把笼箱
送进新人的房门
红纸剪出，何等的热烈
外面猪在喊叫，堂屋里
喊礼的嗓门高昂
红纸发白，离开窗棂
廊柱上的韵律无从挑剔
几点残片，留着刮痕
48
女人
女人，细茎上是你嫩绿的童年
豆苗清亮，叶儿摇晃
露水里嘴儿巴咂
豆菀年华，花儿鲜艳
白里有红，红里有紫
紫色是你高贵的矜持
柔软的豆荚，何以坚硬
豆子黄时，献出
浆液的饱满
豆腐鲜嫩，硬壳
早已枯黄，你在火光里是否看清
豆芨的一生
49
夜歌
唱夜歌的人，用悲怆的调子
编织死者的一生
仿佛悲恸，一声锣响，断了调子
二胡闭起眼睛
寒风劲吹，槐树一动不动
小河没有结冰，却不喧响
是哟，他提着剃头箱，从那里出去
带着满身病，从那里回来
夜歌叫醒孝子，理当披麻绳
双膝跪下。他是披麻绳，是跪下
一头睡在冰冷的土地
火盆里满是灰烬，有人加火
有人发抖，只有春凳上的棺木
象往日一样安宁
50
转变
婆婆在门口呻吟，大半生
比病痛更痛。媳妇赶她出门
称她老猪婆，老不死
她再没有去城里，在乡下
听不见两岁的孙女叫
老猪婆
如今媳妇多么殷勤，把你的像
接到城里，敬奉酒菜
叫您老要保佑合家人丁兴旺，生意兴隆
婆婆，你怎么站在门口
不进去？
乡村就是我们不在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存在着真正的黑夜，真正的树林。——费尔南多？佩索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