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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睁开眼睛,睁不开,眼屎象拉链一样把睫毛锁了起来。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倦伏在草椅里。这把草椅,摆在地灶的角落里,通常是给爷爷座的。白天,爷爷和家里所有的人都到地里去了。我象只猫一样守着地灶,感受着一点封住的煤炭火散发的温暖。大约是二月吧,春寒还在风里走动。坐久了,我就在屋中间走,在感觉门快要到的位置伸出手。我的感觉是准确的。门果然也伸出了手。它的手是粗糙的,有开裂的缝,指甲可以直接掐进去。门框已经发软,是我先前不知道的。屋檐下,麻雀在打闹——我感觉它们在打闹,象孩子一样。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孩子们一起打闹了,他们都去了哪里?扶着墙走,土砖有些光滑的局部掠过我,我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呢?它的土黄和坚硬,是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现在我还发现了它有一些尖角,很脆,一扳就掉落了。偶尔碰到稻草,象布条一样柔软而有韧性。这堵墙从我生下之前就存在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端详过它——用我的手。在山墙脚,我蹲下,伸手去摸水沟里的水鸭草——我不知道书上是怎么叫的,这是我家乡的叫法。我很喜欢这种草,一蔸一蔸立于水面,根却在水里连成一片。有点象缩小的荷叶,绿茎中间长着圆圆的肚子,用手轻轻一掐,就象皮球一样泄了。这会儿,从我的手指传给我更多更清晰的信息。春天是这样娇嫩、湿润和清新,是这样可以清楚地感觉。此刻,我对山墙以外的田野,更渴望了。槐树的枝桠,在我的不远处颤动。小鸟在跳跃,发出轻微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鸟,但稍晚我就听出了八哥、画眉、麻雀、燕子、喜鹊这些小鸟比往日显得更灵动,我似乎听出它们温柔的气息了。
我的眼疾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父母亲没空照料我,给了一瓶眼膏,让我自己涂。我自己涂,总是有一次没一次的,因而总不见好。但我也不闹,我并不觉得痛苦。世界在我的窗前拉下了黑黑的帘子,我看不见阳光下那些闪闪发光的事物——比如桃花,梨花,芍药花,油菜花,野蔷薇花但是另一个生动的世界呈现在我的面前,似乎更加可亲,给我带来了许多隐秘的快乐。比如雨天,春天的连阴天气,是令人烦闷的,但它在我的世界里,却显得异常的生动,生机勃勃。有一天,下大雨,田地里的人都回来了,聚集在堂屋的屋檐下。雨水从我头顶上的檐沟里,一跃而下,发出巨大的轰鸣,我感觉是河水在流淌,一片哗然。麻雀在屋檐下的叫声依然欢快,从雨水的喧声里浮出来。一阵阵的话语声传来,我在草椅里坐不住了,摸到了门边,就在门槛上坐下来,静静的听。那人声里,有男声,有女声,一会高,一会低,偶尔一阵哄堂大笑,把我也弄笑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大约是开有趣的玩笑吧。但是他们的快乐很清楚地传到了我耳朵和心里。我熟悉他们的声音,我在他们的声音里辨认他们的面孔,我感觉到了那一张张温暖而湿漉漉的面孔。有人在打闹,我也听出来了。一根扁担从青石的门槛上滑下,哗的一下,然后是砰的一声,肯定是一个人倒在地上了。从笑声里,我就在想象那人爬起来的滑稽的样子。
这是我童年的一段短暂的黑暗岁月。其实它是生动的,明亮的,像一座黑暗中的花园。在我的眼疾痊愈以后,我睁着眼睛,看着世界,世界似乎变的越来越单调无趣了。我想,也许我们的眼睛已经麻木了,偶尔闭上眼睛去看一回世界,那黑暗里,一定有一座生动而明亮的花园。
200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