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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
惠芬是被什么响声弄醒的。
她揉了揉眼,天已大亮。杨青穿着色彩艳丽的睡衣,正在床上做减肥操。床吱吱吱地响。象只漂亮的老鼠在哼哼流行曲。
“hi,”惠芬伸了个懒腰,青儿,什么东西在你床上叫?你的老鼠徒弟吗?他们又在跟你合吃饼干?”
“啊?什么这只该死的猫也醒了,”杨青气喘吁吁“老鼠正在伸懒腰。”
“啊?噢,老鼠在做减肥操。”
惠芬扑哧扑哧地笑了。
“半夜三更吵什么?”胖姑娘嘟嘟着,眼睛并不睁开。
“喂,我说胖胖”杨青做完了最后一个撅屁股的动作,收势起身。
“别叫我胖胖,”胖姑娘抱着枕头摔摔打打。
“都七点四十了,”杨青是室长,又开始了她那每天例行的威胁“快起来,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就要讲笑话了,谁要是不笑啊──哎,我就挠谁的痒痒。”
惠芬洗漱完毕,简单地归拢了一下头发,头发短也就用不着费心。校外男孩子的头发跟女孩子一样,军校女孩子的头发跟男孩一样。
她拿起扫把开始细细地扫,刚刚一个周末没人约束,寝室里就满目狼藉:一地的巧克力纸,一地的瓜子皮,杂夹着破碎的报纸片──登着醒目的广告“想减肥吗,不用打针不用吃药!”
别人还在收拾自己,惠芬就已经开始收拾寝室了,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的,其实倒不一定轮到她值日。
“轻点,轻点!”
“惠芬,怎么搞的,这里还有纸──”
惠芬默默无言地干着这一切。
“惠芬,你真是太大度了。”杨青说。
“这算不了什么。”惠芬真挚而又坦率。食堂排队打饭打菜别人推推搡搡,她从不挤;别人一抢而光,她只是淡淡地带着迷惑的眼光站在一边。
“你总是太懂得谦让。”
惠芬笑着摇摇头,都是军人,乱烘烘的看起来多不象话。她总是最末一个打菜,最末一个吃饭,然后又最末一个把桌子擦洗一遍,然后还得听嘀嘀咕咕的议论“瞧,又开始表现了,听说快入党了呢。”还有个男生编了个顺口溜:“有个小妞,滑不溜秋,总是最末,等着揩油;有个小妞──”
这些闲言碎语,她连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她想,若一个人不愿意随波逐流,这些麻烦就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惠芬很坦然,倒常常对说闲话的人充满怜悯之情。活着就
要有股味道,不能什么都莫名其妙地跟着感觉走。
今天的早饭,惠芬瞄一眼就觉得饱了,喝口凉水都长
肉的年龄,不吃不喝也心甘情愿。她要找海滨去图书馆聊聊,好久没跟他在一起了,何况还有昨晚那一场误会。
每次谈话仿佛都从那句话起头,然后展开拉锯,锯很钝,谁也没法锯服谁“你心里有事瞒着我。”
“没有啊,惠芬,你又多心了。”
惠芬不好意思地暗暗乐了“怎么是‘又’?海滨,我什么时候多过心。”
“你没有。”
“没有吗?”
“没有,真的,要我起誓吗?”
“谢谢,那你为什么说‘又’?”
“我用词不当。”
“为什么会用词不当,海滨?人家说潜意识──”
“语法没学好。我小学老师也跟你一样慈祥,对慈祥,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不厌其烦地叮咛:瞧,冒号掉了顿号丢了句号变成了逗号我那时很烦她,所以就一直学不好,其实我应该从那时起就接受罗索的考验”
“指桑骂槐。”
本来惠芬还有一连串的为什么等着问,她想用发连环炮的方式炸出他的坑底。海滨巧妙地瓦解了她的攻势,她不能也不愿再发出任何一个为什么。海滨肉麻地作着高姿态,暗示他在避免争论,好象这样就可以证明她是不是一个淑女,惠芬觉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
她怕海滨不喜欢,她想弄清海滨为什么烦恼,那么她就可以安抚他、体贴他;但她别别扭扭地发现只要一问海滨为什么烦恼,他就更烦恼。女人的天性使她免不了没完没了地追问,她有一万零一个为什么,这些为什么当然不能静静地呆在她那颗盈满爱的心里,而它们一出来又只会引起海滨的烦恼。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感觉到了他那种克制的挑剔和厌烦以及那种施舍似的迁就和忍让。说起来似乎有点奇怪,但事实如此。海滨半隐半显的厌烦情绪是一种粘合剂,它加深着惠芬对海滨的依恋,换句话说,海滨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态度是形成惠芬依恋情愫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构成。
“昨晚那个女的是谁?”惠芬鼓了半天勇气又把话咽下去了。
“惠芬,我只能送你到图书馆。”
“你要逃吗?”
“我还有事。”
“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剑涛过生日,他请我去。”
“他原谅你了吗?”
“不知道,但这正是我要去的原因,”海滨说“所以我一定要去。”
“我知道,”惠芬点点头,给海滨扣好上衣口袋“去吧,别再跟剑涛吵。”
“那么我去了。”
“海滨?”
“什么?”
“你这就走吗?”惠芬解开海滨的风纪扣又给他扣好,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你就只是送我到图书馆吗,你不打算”
“什么噢,惠芬,这里人来人往!”
“可现在没人哪。”
于是海滨无可奈何地在惠芬的额头上轻轻一点,惠芬抱住海滨还了他深情一吻。
惠芬带着甜蜜的满足去查阅资料,她深信这个上午她能学得很好。海滨则去找剑涛,他一直心神不宁,虽然当时他并不知道他和惠芬的亲吻已被人拍了照。
他和剑涛碰杯的时候,也许那张照片正在冲洗,不久,照片交到了队部,轩然大波由此而起。
14章
原来说不要喝醉,不知不觉喝醉了后悔。
剑涛原本就没有多大洒量,再加上嗓子在打球时受了伤,医生嘱咐他不能抽烟不能喝洒。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记着你的生日,我忘不了我们磕的头。”
“好哇。”剑涛说,心里却惦记着杨青,他是请了她的,但她总不理睬他的热情。
过生日了,二十岁的生日,如果是杨青过生日,谁会陪伴她身旁?剑涛惝恍迷离。“你过生日的时候,青儿,我多想能在你身边,守着你,就那么静静无言地凝视你,然后,点上所有的蜡烛,拍着手,抚着你的额头和脸颊──祝你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们可以唱歌,你可以唱也可以不唱,青儿,只要你喜欢,我能为你唱上一大堆最动人的情歌:‘我可以为你死去’、‘你是我的所有’屋子里暖洋洋的,有朦胧弥漫着美丽的五彩的灯光。我们坐在那儿,手握着手、膝合着膝,我说‘你看那是什么’,你仰头天真地问‘在哪儿?’青儿,我说你看不见吗?它就写在你的脸上,你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的全是幸福和喜悦,你会撒娇地说你也一样。”
剑涛叹了口气,转动手里的玻璃杯,此刻她不来,也不会来了“我们喝洒吧。”
“剑涛,你能原谅我吗?”
“什么?”
“你问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要我原谅你什么?”
“噢,剑涛!难道你真的不肯原谅我──我戒烟了。”
“戒了?很好啊噢,海滨?”
“什么事?”
“给我只烟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剑涛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
“别发火。”海滨说。
“你才发火呢,”剑涛说“我不发火,可你为什么不给我烟?”
“我就是不给──你为什么要烟我没烟了。”
“海滨?”
“剑涛”
“我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吧,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言而无信的事;你要帮帮我,让我能证明自己并非言而无信。”
“我能够证明,我愿意证明啊。”
“那么给我两支烟吧,两支。”
“我不明白,剑涛。”
“你明白,你应该明明白白!记得吗,我帮你戒烟时你的承诺?可是后来你又抽了,违背了你的誓言;不管你怎样,我要履行我的诺言,你却打了打掉我的烟。还差两根,我要、我必须恪守信义,至始至终!”
“我知道我真的是对不起你。其实,我并没有当真──我无权让你代我受过!”
“我可是当了真──我对不起你,海滨,我逼你戒烟,我不让你干你想要干的事,我莫名其妙地限制你的自由,我行使了超越朋友界限的权力”
“剑涛──”
“不,你让我说下去,让我说完。你给我的那记我怎么说呢,海滨?”
“耳光。”
“好吧,耳光;它让我明白,我是罪有应得;也正是它阻止了我成为言而有信的人,不是你,是那记耳光。”
“剑涛,你为什么要把话反过来?你知道吗,你在一点点地撕裂我的心,”海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无法解释,我也不想解释了,也许我永远也不能说清那一刻我肯定是发了昏。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烟点,再也没去过,剑涛,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了那一记响亮的、一辈子都要折磨我的耳光──那个地方太静了,没有人,没有树,甚至连蚊子什么的都没有。我恨那个地方,恨那个地方,恨啊,剑涛,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为什么要有那么一个静得让人发狂的地方?”
海滨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前方,拿杯子的手不住地抖动“我恨我自己,我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一根根地揪我觉得打你的那只手弯了,再也直不起来;那时候,你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剑涛,我有种幻觉──那烟雾红红的,红红的,我以为你在吐血──你是为我,为了帮我,而我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所有,只要你能原谅我,只要能补偿我的歉疚。我本来只想打掉你手上的烟,但那时我已在抖了,我象个找不准航向的雏儿剑涛”
杯子在海滨手里砰然炸裂,他拍拍额头遮住眼睛。鲜红的葡萄洒缓慢地流淌,沿着桌沿,一滴滴,一滴滴地滑落在地。
“海滨,你要手绢吗?”剑涛怯生生地问。
海滨艰涩地摇摇头。
“其实我也没有手绢。”剑涛苦笑着。
“我让你难过了,剑涛”海滨也怯生生的。
“其实我和你一样。”
“我打了你耳光,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也许如果你还没戒烟──。”
“剑涛,我已戒了,你能原谅我吗?”
“噢,海滨,我们干嘛还谈这个!哥哥总是要吓唬弟弟的──我们谈别的吧。”
“剑涛”隔着桌子,海滨伸过手去,剑涛迎上去,他们紧紧地握着。
如果不点儿没在这个时候出面,那天的生日也许还不至于匆匆收场。
“多包涵,我来迟了。”不点儿急匆匆的,前额还挂着汗。海滨微笑着冲他一点头,拉出一把椅子:“坐。”
“怎么才来?”剑涛有点不高兴。
“有点事。”
“什么事──很重要?”
“令你高兴的事,剑涛。”
三个人相处是最困难的,如果彼此间还有隔膜他们仨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只是埋头吃菜。不点儿时不时地提醒剑涛要听医嘱,注意嗓子。
也许是人之常情,也许是为了摆脱困窘,海滨举杯相邀“剑涛,今天是你的生日,日子很特别真的很特别,是不是?我敬你一杯。”
“我实在不行了──”剑涛说。
“他不能再喝了。”不点儿说。
“无论如何你要喝下去,剑涛,”海滨说,并不理会不点儿“今天真的没有理由推辞,为过去,为未来,都应该如此。”
“我来代吧。”不点儿又插了一句。
海滨似乎有点儿醉了,虽然也许脑海里清醒尖锐如刀刃,说话却失去了控制:“你算什么干什么的呀,我和剑涛的洒,你有什么资格代?”
“你是剑涛的朋友吧,是不是?”
“当然是。”
“朋友?!哼,你算什么朋友,根本就不知道体谅朋友!你知不知道他正──”不点儿由于激动说不下去了,他站了起来“剑涛,我先走一步,你多保重。”
“不点儿──”剑涛一把没拉住,不点儿头也没回地走了。吵架就这么容易,上唇一碰下唇,两个人就象演戏似地互不理睬,阳光道、独木桥是各走一方。剑涛和海滨之间的距离似乎是突然间又被拉大了,他们各自凝视自己的洒杯,谁也没理谁。
“我不知道,你身体有病”海滨说。
“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们该回去了。”
海滨无法辩别剑涛这句“你怎么知道呢”究竟是寓含着什么样的情绪,他有些无奈:“走吧。”
其实剑涛内心里并未有什么不高兴,相反还有点得意。年轻的心,年轻时的虚荣感鼓噪着他,他乐于不点儿因自己向海滨发火,这样可以证明他有个多么可靠、多么忠实的朋友!
剑涛没有料到,几天之后,当大祸临于海滨头上,他会反复回味那天的情节,不点儿对海滨的态度到底预示着什么样的征兆?他记不清楚他曾经都跟不点儿说过些什么。
回教室的路上,剑涛不停地说,海滨勉强应和着。他们一路走着,一步步逼近那将要来的事情,那注定了的不可逃脱的深渊。
15章
那真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时候。队长听得都有些不知道作何表情了。他一向耐心地嘱咐自己和同学们:“别出事,别出事,什么事也别出。”但总有些人听不进去。“年轻人嘛!”有些人、有些事又难以用这么一句感叹敷衍过去。
当系主任把他找去,神态威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队长还愣愣地什么也不知道。那真是太糟了,糟得不能再糟了。肯定是他们──寒假里整个一幢宿舍楼就只有他们四个人。队长不相信他们四个会不能自持到那种地步,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他们是他的骨干,他有理由相信他们,所以他向系主任保证,保证调查清楚。
天,上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队长火气压了又压,这样的事情如果属实我的队的声誉苦心经营的马上就要到手的先进,肯定泡汤!几个处分一下来──我不想发火,我不能发火,是吗?谁知道呢。试试看吧。发现秘密的是谁?系主任保了密,只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我们军校、在我们系、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系主任很响地敲了一下桌子,我也不能容忍,难道你能吗?
“不能,当然不能!”队长不自觉地收拢了身躯,打了个立正。系主任的证据似乎确凿无疑,队长只觉得胸口有股怒气火烧火燎地直往上窜,他最不愿意的事情发生了,他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令他担心的念头曾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没想到现在竟然成真──成真吗?他突然发现他的得意门生其实无罪不有,无处不错,喝洒、抽烟如今又队长还是不完全相信,但不完全相信却不能让他胸口不窝火。
“把杨青给我叫来!”队长板着脸对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嚷道。队长这几天就对杨青窝着火,看她成天那副傲里傲气的样子,说过她多少次了,头发不要烫、不能卷、不能过肩,你说你的,她搞她的,这象什么话,还象个军样大学生的样子不象!跳舞倒蛮热心──不过跳舞可没什么不对“我也有点想了呢。”
杨青一进门,队长劈头就问:“你们怎么会那么干?”
“什么,怎么干?”
“为什么要那么干?”
“我──不知道。”
“为什么?”
“您是问我为什么不知道吗,队长?为什么不知道呢,队长,我不知道。”
“严肃点,杨青,我不是在跟你捉迷藏。”
“是队长!”杨青说“报告首长,您究竟要我说什么?”
他们的谈话几乎陷入僵局,队长毫无铺垫的追问,令杨青摸不着脑。当有人莫名其妙地对你发火,对你审讯般地训斥,如果这个人是你的长辈或上级,你不能顶撞他,十有八九你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要默默地防范和抵制的。队长洞察到了这一点,僵局面前,他醒悟到自己过于着急了,再谈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也不太适宜,好在还可以问另外三个。
“回去叫惠芬来见我,想一下寒假都干了些什么,仔细想!”
惠芬敲门进来,瞟了队长一眼,又很快地低下了头“队长,找我有事吗?”
队长本不想审问似地厉声喝问,但口气却还是透着威严:“他们寒假都干了些什么?”
“我们没干什么坏事呀。”
“那就说说你们干的好事!”
惠芬吓坏了,有些发抖,脸都白了。在她的印象里,队长从来没有这么凶过,肯定有什么事刺激他了,多好的队长,可还有人要惹他生气。惠芬有些委屈,她急于要澄清自己,却发现无从谈起,所以一下子就抽抽嗒嗒地哭了:
“是没干什么坏事呀,没干什么坏事啊,真的!”
“好了,眼泪就那么不值钱吗?”队长想开句玩笑,平常他是惯于幽默的,今天却觉得嗓子异常艰涩,说话的语气都软不下来。
惠芬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神态里带着恳求,似乎在说:“不要发火,不要发火吧,好吗?”
现在不是动情的时候,但是面对如此坦诚的眼睛,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朝坏处想。队长叹了口气,选惠芬为突破口未免太残酷了点。从惠芬的神态里,队长得到了一丝宽慰,事情也许并没有系主任料想的那么严重,心里有鬼的人,难以在一瞬间凝聚起那么浓重的坦然。
“回去擦擦泪吧,让剑涛和海滨来见我。”
惠芬一碰到海滨和剑涛就哭哭啼啼地说“坏事了,队长喊你们,要问寒假的事。”
“寒假的事,寒假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剑涛和海滨惊得酒意全消,海滨急匆匆地去水房擦了把脸。
他们进去的时候,队长已等得不耐烦了“你们怎么会干那种事?”
“那是很正常的呀。”
“什么很正常的,剑涛,你说什么是很正常的?”
剑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他惯于反其道而行之,所以话一出口,就形成了交锋。
“说吧,你们寒假都干了些什么?”
“嗯什么都干了,差不多能干的都干了。”
“什么都干了?说说看!”
“嗯可是不好说啊。”
“什么不好说,做的出来就说的出来,难道你们做的时候就没有想到好做不好说?!”
“队长,您先别生气 ,您能不能跟我们说,您指的究竟是什么?”海滨担心话题继续糊涂下去。
“你们不顾影响”队长不知道该怎样把那样的话说出来“听说有人说,你们男男女女的曾同睡一屋,有没有这回事?”
“有的。”剑涛没有体味出队长话的份量,轻轻松松地便做了回答。
好象遥远的天际一颗原子弹轰然炸响,面对他最信赖的、着意裁培的苗子,队长仿佛看见自己被炸得血肉模糊,天地旋转,日换星移;他颓然地跌坐在干硬冰冷的椅子上,那把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的沙哑的响声。
“你们,怎么会那么做考虑过事情的后果吗?” “后果?”剑涛和海滨彼此望望“什么后果?”
队长沉默了,他发觉无从谈起,该说的都说过了,该强调的也都强调过了,而且强调了多少遍还有什么要说的呢!队长真不愿面对已成事实的事实。完了,全完了,他们承认了,系主任的话没错,他们四个真的同睡一屋,其余的便什么也没必要说了。他也只要这一件事实,其余的是他不便问也没法问的;队长想,他们几个的前途命运瞬息间将被阴影所笼罩,而我这个一队之长培养了这么一批骨干──我如何向系主任交代,如何对得起自己,又如何向学生们解释他们是如何地辜负了我对他们的期望和信任啊!
“好了,你们先回去上课吧,听候处理,”队长说“做最坏的打算!”
16章
海滨和剑涛惊愕惶惑地走出队部,上课号已吹响了,他们急匆匆地冲向教室,惹得众人都朝他们看。教师很不满意:“上课迟到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不要因为你们俩个人影响教员的情绪,耽误大家的时间;站起来,教师跟你们讲话要立正,对不对,是不是?”
“是。”
“那为什么不立正?”
“我们一定牢记老师的教诲。”
“很好!骨干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一丝不苟、不折不扣,记住了吧?”
“记住了。”
“很好,希望你们能记住,真正的!”
艺术学概论是剑涛最喜欢的一门课,但他却一点也听不进去。队长讲话的方式,让剑涛产生了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预感,也许有什么倒霉的事要降到自己头上了。
那一夜的事有些模糊但还记得起来。那是大年初一,似乎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我们四个,孤孤单单的我们四个,大雪之后,炉子灭了之后,我们觉得冷啊,觉得冷清啊,在已走过的人生的步步履履里,我们第一次在全家团聚的时候,没有偎在父母身边──这是理由吗?这就是你们所干事的理由吗──但是我们究竟干了些什么──队长以为我们干了些什么呢──别人又以为我们干了些什么呢?
那晚,剑涛睡不着──任何人都毫不例外地会有这年轻的失眠,那美妙的折磨人的失眠,那零乱的斩不断的思绪引起的失眠!剑涛坐在床上,窗外积雪的病态的反光把他们节日的脸颊染得苍白。和杨青又斗嘴了,他们总是吵,总是伤对方的心。
惠芬为他们调解的手段笨拙而又高妙,她只不过想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们听啊。”
“听什么?”
“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杨青说:“听到妈妈祝福我的细语呢。”
“妈妈给我斟了一杯洒,”惠芬说“满满的。”
“那能听到吗?”
“就算是看到的吧。”
海滨什么也没有说,他睡着了。醉人的微笑,浅浅的侧影,告诉人们他正在编织美妙绝伦的梦。
剑涛什么也没说,钟表声嘀嘀嗒嗒,越来越响越来越闹,盈满了涨破了耳眶。“呜呜呜”剑涛似乎也听到了什么,谁哭了,哭得那么特别,不伤心的人是不会那么哭的,好象是妈妈那些信啊,妈妈一封封催逼他回家团圆的信啊!
“你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听到。”
“你是这样的绝情绝义吗,你不想妈妈爸爸吗?”
“想?男孩子跟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剑涛装腔作势漠然地回答,但他的健全的心肺,他的俊秀的眼睛是那么不争气地违拗他,背叛他
那一夜,他们谨小慎微,不约而同地占据了屋子的各个角落,放弃了围着火炉的床挨床杨青和惠芬在东北角,海滨和剑涛在西南角。后来他们起来了,跺着脚、哈着气、嚷闹着打老鼠。他们很高兴或者装作很高兴。剑涛想起了海滨当时的劝阻:“不要闹了,被人听见了,影响多不好。”
刚刚轻松起来的心又被冰凉地包裹住,于是他们又都收敛了一口气,显示出训练有素的淑女和有节制的绅士般的沉默。接着他们就围着火炉烤土豆片。
“你吃吧。”
“我吃饱了。”
“你偷吃什么吃饱了,西北风吗?”
“我不想吃,你吃吧。”
“我吃了过敏呢。”
“真的?”
他们谦让着,眼睁睁地看着土豆片被烤焦、被烤糊,发出蓝幽幽的精灵似的火苗,直到剩下一滩滩灰烬,他们也深沉得没有一点叹息。
“我们跳舞吧。”
“你在说胡话吧。”
“你才在哆嗦呢。”
“我可不会哆嗦舞,没练过;你也别指望我会跳霹雳。”
等到天要亮的时候,他们才又累又乏地昏睡过去,惠芬给每个人披了一件大衣,她也支持不住了──大年初一的那一夜就这样过去了,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它不值一提,却又不能轻易地成为过去。而今被队长重新提起反而令人惊惧,但队长又怎么会知道呢?
课上完了之后,海滨和剑涛一起来找队长。他们虽然不太明白犯了什么错误,但几年的军队生活已使他们相当敏感──情况不妙。他们想解释,想争取解释的机会,他们不想有任何误会。
“我们只是在同一个屋子里呆了一晚上,我们什么也没干。”
“啊,只是在同一个屋子里呆了一晚上,你们什么也没干,那么干什么了呢?”
“睡休息。”
“还有呢,我想知道细节,不过分吧?”
“没了,真的,就这些。”
“就这些?你们知不知道那样做很不好?”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本来也不想。”
“没有办法,为什么,有阶级敌人逼你们?”
“队长,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没有那种体验,你不明白”
“够了,我二十岁的时候什么都明白,但这是部队──你们明知那样做不好,却还要那样做,想想看,问题有多严重!”
“我们是无辜的,我们也是清白的。”
“我也愿意相信你们是无辜的,我也不愿你们有任何问题,你们是我培养的骨干,我培养了你们这么长时间,你们应该明白这一点。你们骨干出了问题,难道我脸上有光?但上面已经查下来了, 你们怎么证明你们自己是无辜的,怎么证明你们是清白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包括所有的所有,我们一起来看一下还有没有办法可想。”
“您知道我们一向是很好的,严于律己。”
“是很好,”队长说“有多少很好的同学就因为我们学校被处理的人当中,有90%的是男女关系出了问题,因为一时冲动,就把自己的前途乃至一生给出卖了,这是最不合算的,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年轻时克制一下,不就完了,那么积极干什么呢?令人痛心啊!”“队长,您误会了,我们并没有,真的,怎样才可以说清楚?”
“这件事是你们一个人或者你们四个人说得清楚的吗?──而且这事的性质是很容易定高的”队长想接着说下去,通信员门口喊报告,送给队长一封信。队长随手拆开,里面装的是一张照片。剑涛觉得队长看完照片之后陡然变色:
“好了,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队长,您相信我们了,谢天谢地,我一直都以为没有讲不清的真理,现在好了。”
“你们什么都没干,是吗?我最后一次问你们。”
“是的,您刚才说相信我们了。”
“我相信你们,你们什么都没干,看看这个,你就知道我是多么相信你们!”
海滨接过信封,信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莫名其妙!海滨看了看邮章,恍然醒悟,信是从校内发的。他抽出队看过的那张照片,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字:他们在干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海滨的头轰然一下好象炸了,照片悄然落地,划了一条缓慢悠长的弧线。
剑涛探过头去,天,老天爷!照片上海滨和惠芬正在相拥着亲吻!他们正相拥着亲吻、亲吻亲吻亲吻!
17章
胖姑娘到处发布新闻,全队传播着同一条话题。
“这几年来我一直好象在水底下游泳,憋着一口气,看那些骨干班长们个个神气活现,原来他们也有完蛋的时候,我总算能扬眉吐它一口气。”胖姑娘嚼着口香糖,四下张望,一副杰出地下工作者的神情。她发现海滨急匆匆地过来,忙从口袋里掏出张卡片,改口说:“你看这明星多帅,看那肌肉、那块,跟我哥哥差不多。我哥哥上次参加市级健美赛,竟然输给了那个腆着肚皮的副市长的大公子。哼,我对那种假公济私的不公道骗局气得要死。”
胖姑娘用舌头吹出一个大气泡,又迅速地勾了回去,指着海滨的背影,象跟人私分海洛因似地说“知道吗,海滨和惠芬倒了霉,要受处分呢。为啥呀?嘿,恶心死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们俩正在正在干那个的时候被人给发现了。啧啧啧啧羞死人了。你们说惠芬平时多正经啊,海滨也正经得跟圣人似的全是他妈的假正经,这回活该。”
顷该间,消息传遍了全队,而且走了样,传到最后说是海滨和惠芬赤裸着身子被扭送到队部。大家默默无言地注视着队部的门,有人偶而在走廊上学几声意味深长的猫叫“咪咪妙妙!”队部的门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受人关注──那里正在召开党员骨干会,会议开得很沉默。
“关于这件事,讨论的结果就是这样,”队长说,扫了一眼全场“谁还有什么要发言的吗?”
没有,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未作声。
“你有吗?”
“有什么?”
“意见。”
“什么意见?”
“什么意见都行。”
“没有。”
“你有吧?也没有你有?──没有?好很好,一致通过。散会。马上集合,向大家宣布。”
“嘟嘟嘟”
年轻的学员吵嚷着,兴奋异常地跑向集合地点,杂夹着这样的喊声“生活太单调了,好极了,又出事了,出事了好,谁又要倒霉,真他妈令人高兴。”
“向右看──看齐。”值班班长下达了口令。
队长跨前一步“动、动,还有人在动,还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晃:都老兵了,队列里的规矩还用我再重复吗?”
“讲一下。”队长说。大家“唰”地一声全部立正,队长这才开始讲话:“请稍息。最近,我们队的风气很不好,我们要一步步地开始严格地抓,现在宣布一个处分决定,希望大家都能引起注意,引以为戒:吴海滨,男,x年x月x日与本队一名女学员在公开场合行为越轨,严重违犯了纪律,在全院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为教育本人,经队支部研究决定,给予吴海滨严重警告一次,希望该同志能够吸取教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队长的处分决定还没有念完,队列里发生了骚乱,站在排尾的惠芬软绵绵地直往下倒“不该他的事,是我处分我一个人好了,我一个人”惠芬晕了过去。
“扶回去!”队长说“立──正!现在宣布对王惠芬的处分决定:王惠芬,女,x年x月x日,与本队一名男学员在公开场合”
剑涛闭上双眼,不忍再听,他的头有点晕,只觉得重心一个劲地后移。严重警告意味着海滨不能毕业,意味着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队伍解散了,大家异常谦恭似的,让海滨先走,明显地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剑涛想跟海滨说几句话,安慰他,但是海滨远远地避开了他。
晚饭也没吃,剑涛便躺在了床上,身上一阵阵发冷,接下来该轮到他们寒假的事了,剑涛想,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非要给这么重的处罚,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教育本人这样是好的教育吗?
周末的宿舍照例很空,看电影的下象棋的啃书本的也许还有去寂寞的,都走了但是有人敲门。
“谁啊?”剑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我,杨青。”
“啊?等等,等一等,我马上就来。”剑涛从床上一跃而起,慌乱而兴奋,对着镜子理了理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
杨青进来了。
“没去看电影?”剑涛说,想倒杯水,水壶却几乎是空的,勉强凑了一点递给杨青。
“我没心思。”
“我也是。”
“噢?你也是,那你的心思都用到哪去了?”杨青突然笑了“剑涛,听说你能干得很呢?”
“我?什么意思?”
“要立功受奖了吧?”
“开什么玩笑?”
“看看海滨和惠芬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你又于心何忍?”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不是你发现了他俩在那儿约会就免费给他们拍了照?”杨青扳起脸来可没她撒娇时妩媚“他打了你一掌,你还了他一枪,这真公平,一比一战平,太公平了!”
“不是我,杨青”
“就算你要报复海滨,惠芬有什么错?她也跟你打过擦边球?”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那是谁?”
“我不知道。”
“我简直认不出你了,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你自己说吧,选个好一点的贬义词。”
“杨青,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向你解释,海滨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惠芬也一样,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干对不起朋友”
“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真不错呀,棒极了,要我鼓掌吗?”
“杨青,你不相信我吗?难道你如此根深蒂固地误解我吗──我一直对你你知道我对你一直”
“现在可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你给自己设计了个前车之鉴。”
剑涛受不了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仁忍的人,更何况他受了委屈,遭到了责难;如果面前不是他所深爱的,他早就冲了过去他怒火中烧,他几乎要克制不了自己“如果你没有别的话,杨青,我请你出去,赶快出去。”
杨青转过身“我想我并没有认错你,是你看不清自己呢。”
“走,赶快滚杨青,你真的──滚吗──你能不不滚吧!再也别回来。”
杨青走了。剑涛一脚将扫帚踢飞;听了杨青的讥讽,他心爱的人的讥讽,他真想大喊一声,把整个世界砸烂,砸得粉碎。
他跪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杨青坐过留下的凹痕里,他忍不住产生了想亲吻那浅浅的迷人的印迹的欲望,但他忍住了;他拿起杨青剩下的半杯残水,寻找着杨青的手印、唇印──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把冰凉的杯子贴在滚烫的脸颊上,长久地抚摸着。他什么也得不到,杨青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把水猛烈地灌下去──手里只剩下空空的、空空的水杯。啊哈,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焦灼的下午,那种冷漠、冰凉、绝望剑涛把杯子摔向门口“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他妈的,见鬼去吧。”
惠芬、海滨、杨青剑涛的脑子有点不转了,他抱着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想起了不点儿的话“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
剑涛有点儿明白了,他冲出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剑涛听得见愈来愈浓的涌潮般的澎湃声。狂风暴雨撕扯着、纠缠着,分不清天和地了。
“不点儿,你出来。”
剑涛与不点儿默默相对着。
“敢到雨地里走一走吗?”剑涛自己也莫名其妙。
“有什么不敢,但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愿意吗?”
“走──”
他俩冲出来,雨吞并了他们。他们跑着,但是跑不动。风裹着他们,仿佛在梦中。不知道为什么跑、不知道为什么闹、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烦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达不到
“感觉──滋味──怎──么──样?”剑涛喊。
“不怎么样,”不点儿嚷“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你现在正常吗?”
“不正常。”剑涛突然站住了,不点儿竦然一惊。
“你出汗了,”剑涛说“身上直冒热气。”
“是雨不是汗。”
“我说是汗就是汗,你出汗了,是虚汗,出虚汗的人必有亏心事。”
“噢,随你怎么说好了,在我看来无所谓。剑涛,你在找碴”
“我为什么找碴?”
“我怎么知道?!”
“你应该知道!”
“剑涛,你发什么火?”
“你说我发什么火?”
“噢,活见鬼了!我不骂人,他妈的大雨天把我拖出来就为跟我吵一架?──好象我做错了什么事”
“你没做错事?”剑涛追问一句。
“我做错了事?”
“是的,难道你没错吗?惠芬和海滨的那张照片,你敢说不是你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没听胖姑娘他们说,那是罪有应得,活该他们倒霉。”
剑涛扬起巴掌打过去“你知道这件事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你知道他们是多好的两个人,你知道他们要承受什么样的压力──仅仅因为年轻时的一个吻!”
“噢,剑涛,我一直都想帮你,但我”
“不要说了!”剑涛挥动的巴掌犹豫了,但并没有停滞,它干涩地滑过去,落在不点儿的肩头。他们默默地对视着,那是哀怨、愤怒、怜悯、同情、悔恨、委屈,各种各样的情绪纷杂着、编织着,结果却并不现出美丽的彩虹。他们谁也不看谁,肆意倾斜的雨,在他们之间蛮横地架设了一道屏障。
“我们做了一些什么样的事啊,不点儿,你让我”剑涛哽咽着“海滨和惠芬是多好多棒多么可爱的两个人,还有谁比他们两个更出色?他们并没有得罪谁,他们从来都是宽以待人,但是却──”
剑涛狠狠地拍了一下不点儿的肩头“你明白吗”剑涛忽然顿住了,我有什么权力对不点儿嚷嚷?我有什么资格这么表白?如果真是不点儿做的,那也是受了我的怂恿啊!想到此,剑涛猛然转身跑开了,不点儿望着他苍茫的背影,在肆虐的大雨里一步一步地往回挪。
18章
队长手头放着一本书,书上描绘的是一个女教师得知她的女学生在恋爱时的感受:“也许谁知道也许她是第一次体验着那种情感。任何一个姑娘都怀着巨大的希望珍惜着那种体验,以极大的克制把它深藏在心灵深处。那种无可言喻的幸福,往往伴随着感情的等待与煎熬的痛苦;那种痛苦和幸福交织在一起的令人心醉的波涛,总在她的心底翻腾不休。从幸福中滋生痛苦,然后带给人一种无限的惆怅和忧伤”
队长不愿再读下去,他的学员在偷偷恋爱,而且以这样的方式曝光;队长已近四十,二十多岁的事情也还理解,但更清楚的是军队的条令和规定,军法无情非人无情!
理解归理解,小说归小说,但现实是现实,生活是生活。现实总是更冷酷一些,生活总是更无情一些,所以谁都应该克制,谁都应该理智!
队长虽然很为海滨和惠芬惋惜,但总的感觉却是他们自取其咎。原本他并不是很信系主任讲的那件事,但看到那张照片,他觉得一切似乎无可犹疑。令队长不明白的是,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送来了照片?这不能不叫他想起胖姑娘说过的那句话,那句令他担心至今的话也许海滨今天的结果也是他的罪过。内心深处的一丝隐痛、一丝歉意,使他有些坐卧不安,海滨也许要失去读军校的机会了。
队长一把推开窗,晚风夹着碎雨急匆匆地扑过来,他感觉到了春天料峭的寒意。他将烟头向窗外的雨中扔去,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什么,惠芬不见了?不是让你们好好照看她吗赶快去找是啊,就因为这么大的雨,才更危险、更容易出事,叫大家分头去找好,好,我马上就过去,马上就过去。”
队长抓起雨衣就想冲出去,身后电话铃又响了“喂,找到了吗?嗯?你怎么不说话?说话呀!”
“拍!”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队长愣了一下,没容多想,便向大雨中冲去。
剑涛拿起电话,突然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之前他还以为可以和队长随便聊点儿什么,但纪律不是人情,不是儿戏,不是请客吃饭,它就象──有个比喻, 也许并不恰切,就象一张蛛网,明晃晃的蛛网,不管什么原因, 谁要是跌撞进去,那就象可怜的蚊蝇一样无法挣扎得出,于是剑涛一句话也没说便挂断了电话。还不如去看看海滨。
海滨捂着头,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
“睡着了吗?”剑涛撩起被子一角,轻声问。
“睡不着。“
“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海滨头歪向里,把脖颈亮给剑涛“我对不起你。”
“不”剑涛咬紧牙关,他不想让自己发抖“是我对不起你。”
“剑涛,不要再说反话了,不要再恨我,行吗?我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海滨转过头来,剑涛发现,好象是突然间,海滨苍老了许多,那张圆润的脸变得有些干涩。
剑涛的眼窝涩涩的有些发热,他紧紧地握着海滨的手,避开海滨的目光“把灯熄了吧,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谈,好吗?”
海滨默默地盯着剑涛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熄了灯。窗外的雨一阵紧似一阵。
“对不起,剑涛,我连累了你们大家,如果没有那张照片,那天晚上的事会解释清的”
“海滨,不要再说对不起,那完全是两回事、两码事!两码事!”
“可是这两件事,人们会联系到一起考虑的”
“不会的。”
“你在安慰我。”
他们抑制住内心的悲哀,想给对方一个明朗的笑,想给对方一个充满希望的启迪;但是做不到,那种掩饰的对未来、对朋友的担忧,愈是掩饰愈是深深地刺痛着彼此的心,这种刺痛由于怕说出来增加对方的不安,更深深地刺痛了他们自己,他们知道对方也正在忍受着同样的煎熬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更觉得深深的悲哀。
“剑涛,我并不恨把照片交给队长的那个人,他也许并无坏心,他只是看不惯,但我不明白我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我也不知道,我真想砸烂他的下巴。”剑涛伏在床上吐字并不清晰。他又闻到了海滨身上的那股强烈的烟味。他深切地体会到种种愧疚,他不愿海滨知道是他的朋友为他给了他们自己这致命的一击,虽然是无意,但无可挽回。剑涛啊,你如何还能面对海滨,难道你只能在黑暗里深深地忏悔
“海滨?”
“剑涛,假如我被开除了,你还会时时记起我吗?”
“你不会的,不会的!”
“唉!,”海滨叹了口气“惠芬怎么样?”
“她”剑涛知道不该说出实情徒令海滨伤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是她会受不了,她会极度伤心,我知道她实在是”
“别怛心了,海滨,爱惠芬吗?”
“爱?我以前那么不知道珍惜,”海滨笑了,那笑发出一缕光辉,一缕惨然的光辉“爱也许真的是一种罪过。我从来不想伤害谁,为什么却如此深地伤害了我们大家。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海滨,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真想能为你分担一些,哪怕只是一小点。”
“剑涛,我们大家都不好受,这我知道──把不好受的感觉抛到一边去吧。我饿了,我们一起吃点儿方便面吧,还有香肠。我们可以做两个最乖最可爱最听话的小男孩,不乖的孩子是要被打屁股的,我爷爷就这么说,他还说他们那时总是吃不饱穿不暧的,而我们却还有香肠──我们还有什么要伤心的呢?”海滨象是对剑涛又象是自言自语,隔了一会儿,海滨又说“剑涛,要来支烟吗?”
“烟?你又我不抽。也许有一天我会的也许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海滨,振作些,明天,对,明天,也许就是明天,我们就会有好一点的运气!”
那天晚上,剑涛的梦里升起了一轮绿澄澄的太阳,他用军装将它裹住,紧紧地抱在胸前,但那轮太阳升起来、跳起来,裹在军装里,撒下绿蒙蒙的光芒。
沐浴着绿色的阳光,不知要到哪里去,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膝弯里,剑涛哭了,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哭了,再也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