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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冲出来的那个人是剑涛,果然他们在这里,队长想。
“对不起,队长”剑涛边跑边说,并没有停下来。
“喂”队长想要喊住他,他已经跑远了。
队长这才回味起刚才剑涛的样子有些古怪。记得新生刚入学的时候,在那么多人中,队长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剑涛。他太出众了,不仅仅是英俊灵秀的面庞,还有他卓而不群的气质。也许这是个情种,当时队长想,会带来许多麻烦,所以就有点不喜欢他。但接下来的事实表明,他的猜想似乎是多余的,剑涛似乎总在回避女孩子,同时显露出自己多方面的才能。他的诗,他的歌,还有他的冷漠,昭示了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二年级的时候,队长就提拔他当班长了。
有人说剑涛并不招女孩子喜欢,又有人说剑涛患有单相思,队长对此是不信的,当然不信,你只要仔细想想,仔细衡量。但他现在怎么了?象受了气,恩恩怨怨的样子,总之是什么事情不如意,莫非他真的在恋爱?二十岁的恋爱,队长还隐约记得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队长拐过弯去。海滨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时不时地看他那只右手,每看一次就摇头,叹口气。
“手怎么了,海滨?”队长拍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噢,队长,真的没什么。”海滨很勉强地笑了笑,看得出是硬挤出来的,他的脚却在踩地上的烟头,烟头密密麻麻一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了。
队长装作没看见,提出了他的疑问:
“剑涛刚刚从这跑出去,样子很难看”
海滨怕冷似地缩着肩,搓着手“为了一点小事,吵了几句,是我不好,都是小事,小事队长。”
“你们俩个都是骨干,要搞好团结,不能闹矛盾”队长说完指着地上的半截烟“是你抽的?”
“是剑涛,不,是我,是我抽的。”
“到底是谁?”队长有些不耐烦。
“是剑涛是我,是剑涛为我剑涛是不会抽烟的”海滨一时语无伦次“我早该戒烟了,队长,我向你发誓,从今天起,我向你发誓!”
“好极了,有誓言就该有信心有行动,我相信你!”
海滨下了决心要改,队长就打消了进一步批评他的念头。看他那愁云惨雾的样子,队长反而有些心疼他。年轻人总把一些不大的事情也看得很重,疙疙瘩瘩地想不开。队长觉得海滨在性格上或是在气质上有些象自己,因此难免对他有些偏爱。
人都有个亲近远疏,好恶态度嘛!剑涛和海滨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了,朋友间吵几句,队长并不在意,他担心的是海滨还有别的难言之隐,早就有人反映他和队长是信任海滨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对不起海滨,这都归于那封信。
队长一直为私拆了那封信而内疚不已,但那封信的确、实在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不过他拆信可不是为了好奇,而是为了工作,为了防患于未然。信是胖姑娘写给海滨的,他认得笔迹。信退回来了,退回来也并不稀奇,退信贴着“查无此人”的封条,但队长知道那个地址绝对是正确的,决不会查无此人!那么海滨看过这封信?为什么又要退回,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们在搞什么鬼?!一连串的疑问促使他拆开了那封信,尽管内心很复杂。
拆开后他才发现,里面只有胖姑娘的一封信,表示爱慕的一封信。队长突然明白了,他不仅感叹海滨办事的高明和清醒。信,海滨肯定是看过了,但他又复原了,就好象他从来不知道此事,就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后面的日子里,队长有一次曾提醒胖姑娘要自尊自爱,她好象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觉得自己的感情被人轻易出卖,也明白了为什么她的信一去便无踪影。
“那个家伙是不是什么事都向你汇报了,那个家伙怎么那么卑鄙?!”
“你不要冤枉他,其实他什么也没说。”
“你连是谁都知道,还说他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很红,又是班长,队长您当然要袒护他,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其实我明白得很呢。”
不管胖姑娘明白不明白,队长是突然明白了。他其实是做了一件错事,并且是一错再错。假如他不是两样事情都做了,也许日后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胖姑娘气极了,她自然要迁怒于海滨,而队长却无法消除此中的误会。他知道海滨毫不知情地被强加了一个仇家,这就象身边放了一枚定时炸弹,而谁也不知道这枚炸弹什么时间会爆炸。最可怕的是海滨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胖姑娘肯定会报复的,也许现在已经开始了,队长想,因为他听到她在揭露:“难道你不知道你的那个得意门生,红人,正和惠芬打得火热,我想他们肯定也把这事向队长大人您汇报了吧,您会看到她们的好戏的,上演的会很精彩,肯定会。”
胖姑娘仗着她爹是少将的背景,说话口无忌惮。每每想起胖姑娘的话,队长就会为海滨担一份心。
此刻,海滨还在盯着他的那只手,眼里闪着怒火,仇恨,对手的仇恨?简直是笑话嘛!
“晚上,骨干会,队部,八点整。”
海滨跟着队长回教室。他们并不是并肩,而是错开了一小步,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路上海滨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海滨,你怎么了?”那天晚上开完了会之后,惠芬不断追问,四处追问“我有什么地方惹你心烦了吗?你说出来,说出来让我知道。如果是我,我会改的。你别憋在心里,别委屈了自己,好吗,海滨?我求你,求求你了,别不开心。”
第8章
惠芬依偎着海滨喃喃低语,和海滨在一起,总是她在不停地说,她怕沉默,沉默的寂静让她心慌。看到海滨不说话,她想她应该打破沉默,她不愿意留下任何空隙,而顺口拈来的话又难免琐细。
“你真健谈。”海滨偶尔类似的话,令她不知所措。惠芬搞不清楚是褒是贬,拿不准是应该接着说下去,还是应该停下来。
她太想让海滨喜欢了——当人还年轻,没有什么经验,而且还有点胆怯的时候,要做到这一点难免会手忙脚乱——也许海滨明白,海滨应该明白,她想,但是
眼前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所以惠芬完全放松了自己,闭上眼尽情享受这美妙的时刻——经历了那么多天的磨练,出操、集合、跑步、学习,惠芬控制着自己,用纪律死死地规范着自己,压抑着自己,吞咽着眼泪,以求符合尺寸,为人表率。
许多时候,她找不到可以释放感情的合理度,她想依靠海滨——海滨总是郁闷不乐,惠芬也就一直担着心。其实,她要求的并不多,也是很容易进入角色的,但却无法从容走入海滨内心。他们堤防着,背靠背地堤防着,起初是堤防外界的什么人或什么事,到后来,他们自己也互相堤防了,并不一定是他们之间有什么需要堤防,也并不完全归因于年轻的敏感和多疑——他们想把这种堤防隐藏起来,说实话隐藏的又实在算不上高妙。
许多时候因为海滨什么都不肯说,她也不想问了,不委屈自己的人也懂得不委屈别人。海滨的沉默多多少少也传染了她。她曾对海滨说她很孩子气,也喜欢孩子气的绕舌。
惠芬知道和海滨的关系已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议论,她隐约觉得那就是接到要小心的警告了。如果队长对她们的关系有非议的话,惠芬还不至于想不通。事实上,对他们的事最义愤填膺的却是屡屡按捺不住青春骚动的同学,最可以理解的人反而彼此苛刻,所以杨青会说:
“这些精灵永远让你猜不透。最不满意,最希望更改现状的是他们,而一旦有人这么做了,他们反而最受不了,会成为现状的最坚实的捍卫者。”
惠芬想,如果她和海滨倒霉的话,祸根一定出自某位学员。当一些言语或是劈头盖脸或是拐弯抹角地蜂拥而至,惠芬总是淡然一笑,坦然置之一侧。她象是理解这些躁动不安、矛盾重重而又有些扭曲的心的。如果他们能发泄掉心中的不满,如果他们能从中得到乐趣,这点伤害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她情愿不去和人争吵,争吵是永远也吵不清、解决不了问题的。吵的时候谁能不激动,谁能不夸大其词,谁又能实事求是呢?!
说来说去,最令惠芬担心和不安的还是海滨越来越淡的态度。她想起了那一次和剑涛的对话:
“我想,如果你向他表白了你的心意,他肯定什么都愿意给你。”
“噢?他怎么能不知道的,他又能给我什么?”
“什么都行,肯定的,左胳膊右腿啦,甚至疏远老朋友,”剑涛说“而且是心甘情愿。”
“我可没你那么大的信心,”惠芬说“他已经惠芬突然感到剑涛话里有话,所以便顿住了。
她跟剑涛说的其实不是谦逊之词,近日来,每当她提到一本书、一部电影或是一首流行歌曲,想引起海滨的兴趣,他总是说没劲,没劲透了。惠芬听了毛骨悚然,她害怕有一天自己被他烦、被他厌弃,那她就是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所有,文章的歌里是这么唱的嘛!
但是,究意为什么会这样——其实,也许,原因很多,她自己就可以罗列出一大串,她常听到有人无可奈何的牢骚:
“想,不想?哪来那么多的浪漫情调,这个世界能让你随意的想或不想地自由选择吗?老老实实地呆着吧,想的时候不想不行,不想的时候你想也白搭!”
她是反对牢骚的,尤其是听到这样的话,她就有种堵住耳朵的欲望。惠芬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身不由己,所以她也理解海滨的小心翼翼,但她却忍不住向海滨发火:
“你就不能换个方式,你就不能下决心冒一次险?”
那时海滨照例一言不发,只用特有的、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看她,惠芬心里酸酸的便先软了下来,柔声表示谦意。海滨无动于衷地说他不生气,从来都没生她的气。
惠芬想起一本书上说,恋人之间如果没有了交流,甚至于连架也吵不起来,那么他们的感情就已在危险的边缘了。她伤心地流泪,又不愿让海滨看到(她记得海滨说过,他最怕别人流泪)。她转过身去想擦掉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又怕时间长了,海滨会误解她在赌气而不开心。她左右为难,一着急,眼泪反而更止不住了。
“海滨一点也不在乎,”她想“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这样的环境是不滋长爱的,不是培育爱的温床,这也怪不得海滨。”她说不清楚是在为海滨还是在为自己辩护。总之,惠芬再也舒展不开。
“海滨”惠芬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海滨?”
“什么事?”
“弟弟来信说,家里的那条狗又得了俩崽,让我们给起个名字。”惠芬想,两个可爱的小生命也许会给他们带来一点生气。
“那就叫他们雪里红和萝卜头吧。”那几天食堂总少不了这两样菜。惠芬火了,但话并不锋利“你对我从来都不认真严肃!”惠芬觉得实在受不了了,实在太难呆下去了,黑漆漆的夜,冷嗖嗖的风,她到这来可不是想跟谁赌气——
她想走了。
“再呆一分钟”海滨忽然说“就呆一分钟。”
惠芬停下来,但默不做声。她感觉海滨慢慢靠过来,她期待着,期待着海滨将她紧紧抱住,那么一切烦恼、隔膜都将烟消云散。但等待是那样漫长,海滨是如此缓慢,海滨也曾是热烈如火的啊,那些日子
“对不起,惠芬,我很难受”
“嗯?”
“我跟剑涛吵了一架,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为什么?”
“我是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我了解他,他确实没有错,我却打了他,他不会原谅我了,我对不起他。”海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面对她,自言自语的速度有点快“惠芬,我的确很难受。”
惠芬似乎觉出海滨在发抖,一股类似母性的怜爱漾上心头。她转到海滨面前,轻轻地按抚他的面颊和下巴。她觉得到胡子的那种粗糙的感觉,抑制不住一阵兴奋。
她犹豫了一会,踮起脚尖,在海滨两个耳垂上各吻了一下:
“好些了吗?”
“什么?”
“难受的感觉好些了吗?”
“好一些了。”
“再让我吻吻。”
海滨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应该对我好一点”惠芬说。
“你应该对我好一点,”海滨学着说。
“不对,是你应该对我好一点。”
“不对,是你应该对我好一点”海滨无心再进行这样的文字游戏“我要对你好一点,好一些!”
惠芬常常教给海滨一些话,让他说,说出那些他说不出口的话,于是海滨重复着说要对如何对她好,要照顾她、体贴她、保护她、哄着好海滨说过也就忘了,惠芬听着听着却忍不住动了情,把身子紧紧地贴着他,用手环绕着他不住地抽泣。
惠芬料不到海滨此刻内心的感受——那种过分夸张的激情和自我弥漫的谎言,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他并不喜欢。
正当惠芬和海滨准备接吻的时候,干枯的草丛里突然发出了哗哗啦啦的响声,惠芬全身紧缩,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踮起的脚尖颓然落下,他们慌乱地互相推开。
第9章
和不点散步的时候,剑涛觉得肝胆俱裂。他把风纪扣敞开,迎着阴冷的西北风,让冷风灌满他的胸口。
“你不舒服吗,剑涛?”不点儿默默无怨地关心和帮助着剑涛,尽管在很多时候,剑涛觉得他的关心可有可无。
“不舒服,我?我精力充沛,我歌唱生命——我很快乐,不点儿,正如你一样。”
“我不快乐。”
“噢,不快乐?我可不一样”剑涛真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
“那你怎么——”
“什么?我很好,真的,很好,从来没这么好。真的很好,别再问了,我——”
剑涛顿住了,他不能再说下去,只要再说一个字,抑制了很久的泪水就会再也控制不住,这是剑涛最不愿发生的事情。
许多事情发生了,很糟糕地发生了,不尊从意愿地发生了。杨青的信,他昨天等到了、拿到了,却不敢立即拆开,他承受不了一个人读信的重压。队长开会的时候,他就想和海滨商量,谁知开完会,海滨一眨眼就不见了。剑涛想找他,却发现了他和惠芬——当他发现了他们的亲热,他才又记起了那记耳光,被打过的脸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他匆匆忙忙地逃走,觉得无地自容。
他只好独自拆开信,杨青的信让他明白,她就如天上的星月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剑涛觉得输了,输得一塌糊涂,输掉了最后的自尊。他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自作多情的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他想,他感到受了欺骗,受了感情的欺骗。他一直以为,自从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无可摇撼地深深刺痛了他之后,他再也不会去品尝“爱”这个温馨浪漫的字眼了。
在父亲去世的第十个年头,剑涛才第一次见到父亲。那一刻的感觉瞬息间又如巨蟒般缠绕着、吞噬着剑涛的神经。
那是怎样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啊。当从来都是柔声细气的母亲突然发出一声犹母狼般尖利的哭叫,剑涛是如此清晰地看到一群蛀虫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五脏六肺。他无力挣扎,任凭它们撕咬着他的胸膛,在母亲满含痛楚的目光里,他绝望地将头扭向一边——在剑涛年轻的生命里,他又一次体验着、加深着那种感觉——对别人,甚至于对海滨不满,他都可以发泄,可以报复,然而青儿啊,对你,我却只有软弱,只剩赤诚!
剑涛和不点儿并排走着,剑涛走得很快,不象在散步,倒象在赛跑,不点儿很小心地陪着他。
依旧是灰冷的冬天,他们希望春天能早一点来。“等到有一天,清晨你醒来,忽然发现,花开了,草绿了,煦暖的阳光叫你忽而想起春游”不点儿很诗意地说。
“春游?春游!多好的主意!”剑涛轻微地撇了撇嘴,他还记得因春游和杨青发生的争执。在剑涛印象里,他们之间总是争吵、总是责备,所以他们没有爱情,但没有爱情并不意味着没有痛苦,啊剑涛想,杨青是多么会,又是多么喜欢折磨人啊。
“春游?”杨青当时这么说“多好的主意,多妙啊,多少年来就属你这个主意出的妙。”
“妙吧,杨青,我早就想把大家组织起来,搞一次活动,集体活动。”
“活动,活动,还不是把大家都绑在一起整齐划一,然后你等我,我等你的,把时间都浪费在集合站队上!”
“你什么意思,杨青?”
“什么意思?没意思。我是说那种所谓的活动没什么意思。单就形式而言,活动已经够多了球赛、跳舞、ok、演讲、朗诵活动是活动了,但哪一样让大家真正快乐了?只讲数量没有质量!”
“但总需要组织活动,这是必须的形式,免得对上级没法交待,也省得上面说我们太沉闷了。”
“是的,我们的确太沉闷了,但你们的做法正是造成这种沉闷的原因。我们不需要只为了向上面交待的活动,我们要自己的活动。就是你们这些人,剑涛,只注重向上级交差,难听点就是邀功取宠,却从不肯花一点时间为大家想想,从大家的角度想想。”
春游的事不了了之了,没有了结果,星期天派公差又谁都不愿意去,剑涛便埋怨这个积极性不高那个自觉性太差。惠芬劝他“别太挑剔,谁又没有缺点呢,何况又要牺牲他们自己的休息时间。”
“你是说自己有缺点就不能挑别人的错是吧?”
惠芬还没回答,杨青就插了一句“即使你十全十美,也没有理由挑剔别人。
又是杨青,四面楚歌,妈的,剑涛想。那时他是多么不甘心地哑口无言啊。
此刻剑涛和不点儿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剑涛想,就这样躺在大地的怀抱里痴痴呆呆地发愣,不用思索,不用费神,什么也不用牵挂,是多么惬意啊!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剑涛,请听第一支歌”
“天不蓝,云也不飘,不点儿,只是你的节目却照旧开始了,今天的节目怎么样啊,可是我求求你了,如果节目还是跟牙疼哼哼似的,就先不要疼好不好?我小时候也这样,大人午睡,我喜欢放声歌唱,被打肿了屁股之后,就再也不那么冲动了。”
“你也太不相信人民群众了。” 不点儿并不在乎剑涛的玩笑,他知道剑涛心情不好,他只想让他高兴。所以他有说话的欲望,他想让剑涛听他唱歌,听他朗诵。
过了没有一分钟,不点儿凑到剑涛身边:
“春日偶感,聊以抒怀,在下赋诗一首”
“你说偶感什么,是感冒吧;夏天还没到,让我们大家享受几天没有蚊子哼哼的日子吧,行不行?”
不点儿嘟起嘴,但并没有完全泄气“剑涛,你知道有种感觉叫无奈吧。”
“什么,你说你一直在等待?”
“我是说,你知道我现在很无奈?”
剑涛手肘着地,半仰着头,眯着眼。剑涛自我感觉这个造型很帅,有人恭维过他:
“不点儿,你也很无奈吗?我是说,你也经常,很——难——受?”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不点儿幽幽地说,很具伤感意味。不点儿瘦弱,羞怯,具有诗人的某种气质。他喜欢剑涛,因为喜欢剑涛的诗,喜欢剑涛的歌,所以也喜欢剑涛本人。
剑涛那张俊秀的脸很迷惘了一阵。他虽然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却并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人在年轻的时候,个人的地位总是高于一切,有时蚕豆大小的苦痛也可能幻变成新疆1号殒石大小——剑涛算是一个典型——他很少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别人的一切在他那里,得不到同情和重视,这不仅源于他的年轻,更源于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人,也许会归因于他的冷漠和无情。
剑涛想,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安宁,即使朋友间也有着无休无止的争吵,吵得天翻地覆,吵得稀里糊涂,吵得不知道为什么在吵,就更不用说分出个谁对谁错。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年轻是太多的不服气。就在昨天他和海滨还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夜之间却形同陌路。即使明天他对杨青也怀有美妙的幻想,尽管憧憬已被她的那封信撕得粉碎。
剑涛的心里长满了横七竖八的乱草,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紧紧地闭着。
那年他几岁?八岁,九岁?记得有一天,正当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妈妈告诉他“剑涛今天你可以见到爸爸了。”
他马上欢呼起来,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妈妈为什么没有和他一样的兴高采烈。
他找出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妈妈既不阻拦也不帮忙。他甚至抹了妈妈的发油,平生第一次站到镜前修饰自己。
他记得一路上他是如何奔跑着、跳跃着,欢快地问这问那。在人生的第十个年头,他第一次就要见到爸爸。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父亲,甚至于父亲的照片,甚至于父亲的一件半件衣物,妈妈只说爸爸留在他们插队的那个村子,回不来了。
“妈妈,爸爸喜欢我吗?”
“会的。”妈妈心不在焉。
“妈妈,爸爸认识我吗?”
“妈妈,爸爸爱我吗?爸爸叫我什么呢?妈妈,爸爸见过我吧,爸爸长得什么样”小小的剑涛是准备一直问下去的,直到妈妈痛苦地叫了一声:
“剑涛——剑涛,让妈妈怎么说呢,你把妈妈的心都问碎了。”
“妈妈,我乖,我不惹你心烦,我待会自己问爸爸好了。”
剑涛不明白妈妈怎么突然间哽哽咽咽起来,妈妈返城后绝口不提她乡下插队的事,剑涛也就从来没听说过爸爸——妈妈那样宠他、爱他——剑涛记得是这样的,一开始是这样的。
当最后的迷底终于揭晓,当妈妈毫无掩饰、毫无铺垫地把残酷的结局展现给他,剑涛是怎样地僵立,怎样地喊不出他想喊的妈妈呀!父亲已经死了十年,妈妈带他来给父亲迁墓。
把温情脉脉的父亲和冷气森森的白骨联系在一起,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吗?也许妈妈能,呵——但那一刻,文质斌斌尚算年轻的妈妈是怎样地突然间老泪纵横
军校生活的第一个寒假,妈妈伤感而易流泪,头发全白了。
“剑涛,你总是不快乐,你要什么呢,你缺什么吗?跟妈妈说,你什么都会得到了。”
“什么都不缺,妈妈,我很好。”
“可你总不快乐,孩子,妈妈想要你快乐。”
“妈妈,那不是你的错。”
母亲是谦意的眼神,剑涛也是谦意的目光,两种目光相遇是异样的躲闪。那缺失的父爱,妈妈理解吗明白吗?又有什么可以替代?!剑涛觉得跟妈妈相隔是那么遥远,每每想宽慰妈妈,却发现妈妈也在竭力宽慰他,慌忙地掩饰自己的伤痛,结果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局促不安的困窘,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痛,永远沉积不能化解的痛。
“妈妈,我给你唱歌吧。”
“好哇,记得妈妈教你唱的第一首歌是——我爱北京天门那时候你就坐在妈妈的膝头上,拍着小手,伊伊呀呀地唱。”
剑涛唱了一遍我爱北京天安门“对不起妈妈,好多年不唱这歌了”
“妈妈听惯了你的童音,甜脆脆的,嗓音粗了反而有点不习惯呢,再唱一遍吧。”
妈妈渐渐也动了情“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妈妈站了起来,合着节拍,缓缓地扭动着腰肢,剑涛从来没看到妈妈这样陶醉过。
“真好,妈妈,妈妈年轻时一定能歌善舞。”
妈妈象年轻人一样飞红了脸“老了,老了,你再给妈妈唱一个吧。”
“唱什么,妈妈?”
“你喜欢的。”
“让我想想,妈妈。”
剑涛动情地唱了起来,嗓音低沉沙哑,同学们都说他唱得很动人,他也想要妈妈喜欢。
“虽然你拥有,什么也不缺,但为何看不见你露出笑脸”
突然妈妈哭了,剑涛也就明白,不该在这个时候唱这个歌,他似乎理解妈妈为什么哭,又模模糊糊地说不确切。
第10章
那天下雨了吗,下雪了吗?不,剑涛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下午阳光灿烂!路边的野花一簇簇地涌动。他采来许许多多,和青翠的柳条一起,编成花冠,戴在头顶。
他骄傲地向妈妈炫耀,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摘下来扔到地上,并且踩上一脚,拉他急冲冲地前行。
啊,剑涛记得,记得所有的细枝末节,当他终于明白,父亲死了,母亲带他来是给父亲迁墓,他甚至于想哭都哭不出来——棺材木软糊糊的,一碰就碎一具白森森的骨头,泛着阴冷的、冰凉的、眩目的光。那时候这世界仿佛全由这架白骨组成,他笼罩着剑涛的身心,他感觉那架白骨动起来,飞起来,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头颅。他想逃走,但却没有走开,他也没有晕倒,也没有哭泣,他只是定定地盯着那架白骨,眼神一动也不动。“这就是父亲,父亲!白骨、父亲,父亲、白骨,白骨父亲”
当他终于可以说话,当他终于可以思索那种冰凉的受骗的冷漠的绝望的——直到现在他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替代那种感觉的词语,也许或者真的不是他绝望地将头扭向一边。
“不点,那是怎样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剑涛说“那个下午是何等的阳光灿烂啊!”不点一遍遍地拭着眼角“这个故事真好,我一定记住你再讲一遍吧,一遍遍地讲。”海滨也曾这样地拭着眼角,但剑涛的眼窝干涩,什么样的泪也没有。
那一天,是秋天吧,也是不开心的日子,不开心的日子总比开心的日子多。是受了队长的批评,还是受了杨青的冷遇?剑涛不想纠缠这样的细节。总之,那天他们多喝了点酒(其实也不多更没有醉),就嚷嚷着要结为兄弟。对了,那天月亮特别圆,是中秋节!
海滨一遍遍地问月亮出来了没有,问嫦娥漂亮不漂亮。剑涛有心无心地哼唱妈妈的吻,一点也不理会海滨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那首他妈的吻有完没完”海滨舌头磕绊着牙齿。
“是妈妈的吻,不是他妈的吻。”剑涛头也不回。
“没错,你的妈妈的吻是你妈妈的吻,他的妈妈的吻是他妈的吻”海滨言语失控“我的妈妈的吻才是妈妈的吻。”
“放些什么屁,”剑涛一扬手,把半杯凉开水泼到了海滨脸上“这杯醒酒汤滋味怎么样?”
海滨什么也不说,只是定定地看着剑涛。于是剑涛半是赎罪法是求援地说“我一个亲人也没有。”
“那咱们为什么不结兄弟?”
于是他们放好军帽,扯平军衣上的皱折,荒荒唐唐、嘟嘟囔囔地就在月下磕了头,那天他们刚刚剃了光头,月色下特别亮,他俩互相打趣,彼此摸了摸却也分不出谁更亮。海滨长剑涛三个月零八天,互报了身世之后,剑涛就叫海滨光头哥哥。
那天剑涛对海滨讲了他爸爸和妈妈的事,海滨以为他会伤心,伸手去给他拭泪,剑涛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眼窝干涩得有些发涩。
海滨一遍遍地抚摸着剑涛的眼窝,动情地说“剑涛,你哭出来吧,你干嘛这样克制自己?让眼泪流出来吧,无情未必真豪杰!”
那时候海滨是那么理解他、体贴他、关心他,他平生第一次发自心底地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剑涛戏谑地叫,那是很久之后了,真正的冬天。传说在秋天接吻的恋人的结局是分手,那么他们这对在秋天结交的朋友呢?
或许把内心坦露给别人之后,总有种本能的保护式的躲闪,剑涛几天没和海滨照面。在雪地里疯了半天之后,剑涛找不到海滨,觉得若有所失。海滨正在教室里写着什么,剑涛抄了他的后路,把一双冰凉的,几乎冻僵了的手,淘气地贴在海滨的脖颈上,夸张地叫“他哥哥呀。”
海滨抖索了一下,扔掉手中的笔,捂住剑涛的手,用他的温热的脖劲温暖着剑涛,剑涛不好意思地要抽回去,海滨紧紧抓住不放“小心,剑涛啊,又要冻烂了,你的手。”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没再体会到默契?剑涛使劲甩甩头,想把一切置之脑后。但他忘不了那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又让他想起杨青的信,它们交织着纠缠在一起,使他感到耻辱、耻辱、耻辱、耻辱他几乎不能自制。他梦呓般地告诉了不点海滨的那记耳光为什么?为什么?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在帮他啊,他何以如此待我?!
起风了,风越刮越大,风卷着细沙扑打在脸上,生疼!
“走吧。”不点心疼地望着痛苦中的剑涛“不知好歹的那个家伙,剑涛,总有一天,他会为那一记耳光后悔不已的,剑涛,我会帮你的,等着吧,让他等着瞧!”
11章
又经历了几天几夜,难得有几个人记得清楚。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就纷纷攘攘地登场了。
按规定,衣柜里的衣服必须折叠得当,形成三个整齐的平面。难得有机会一试女装,所以女生为了周末一晚上的风光,不惜兴师动众翻出全部家当,试试这件,穿穿那件,等到搭配停当以后, 床上已是乱七八糟的一堆了, 好在周末并没有人十分管束。
杨青去教室取化妆盒去了。惠芬细心地整理东西, 突然她发现了一封信,信没头没尾,象是草稿,是给剑涛的。 惠芬察看了一下日期,是半个月以前的了。她想了想,正是海滨跟剑涛发生矛盾的时候。
四周没人。惠芬便放胆展开信。
“也许这样正好看你翻过山岗等待下一轮月圆一切周而复始。这句话适用于任何送别的场合吧。送别也总是大同小异的那种味道,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拦蹒跚前行的脚步。
每个人都被迫作出各种选择, 每个人又不可免地被强加于各种选择。然而他总应明白,自己拥有什么缺少什么,而别人拥有什么需要什么,任何判断上的失误,都做不到心有灵犀一点通,从而走上”
──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惠芬把信藏到身后,拉开门, 探头走廊上──是隔壁寝室的人。要插上门吗──做贼心虚。
“心有灵犀一点通, 从而走上痛苦或悲剧之路。我需要能给我强大的推动力的人。这么长时间的接触, 坦率地说,你不属于我要选择的那种类型,尽管你英俊挺拔多才多艺,有许多优点。”
惠芬感到有点头皮发麻“强大的推动力的人,”海滨是那种人吗?顾不得多想,她急匆匆地读下去。
“任何情感面前的个人理智都是颠菠而找不准航向的。生活是无悔的,不可以悔的;生活是无憾的, 不值得憾的。只要你清楚,一直清楚,并且──我们又在学习枯燥的各种条条杠杠。此刻别人大侃的时候,我给你写信。 长时间的烦燥的学习,今天终于可以结束,阳光又可以照到敞开的心扉。我准备,我必须,我无可选择地要谈谈这场学习的重要意义,外加我的收获。你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你也是这么说的,大家好象感觉一致,毫无偏差,这就是我们现在生活最自然最本质最纯真的逻辑,阴差阳错地总也回归不到契合点;但你又不可以谓其不虔诚,你不可以说如此便是虚伪。不可以,你不可以,只要你也走进这间教室来,你也生活在这种氛围中──”
惠芬觉得杨青的信写得有点不大对劲,是与条令条例不合拍还是与自己的人生信条对不上号?她也不想深究,人群里总有几个桀傲不驯不随大流的散兵嘛。她自己正有许多事烦不清呢。
想到今天的舞会她就有点不开心,因为海滨从来不跳舞;不过反过来想这样也好,免得招来太多让人不快的目光。杨青和惠芬喜欢跳舞,有人就讥称她们为舞棍儿。惠芬还有点磨不开,杨青头发一甩“舞棍就舞棍。”
军队里舞会是女人的天下,男子汉们则属于怕羞阶层。那年三、八节,队里办舞会,女生邀男生,男子汉们还是躲在墙角把别人往前推,左顾右盼地嚷嚷“你们掩护我撤退。”杨青和惠芬配对跳,杨青跳男步,这样已经习以为常了。惠芬问过杨青:
“你舞跳得那样好,可以教教剑涛。”
“他呀,哪怕他做出一点点最微弱的表示,我也会尽心尽力”杨青撇撇嘴“偏他们总是面子第一,那么好吧”
今天的舞会东道主别出心裁,办的是假面舞会。一个男生戴了面具,象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嗨”一个假面兽甩了个响指,摇摇摆摆地一闪而过,把她们吓了一跳。
谁出的主意?糟透了,跳舞还要戴假面,那么什么时候又能够看得真切呢?从杨青肩头的空隙望过去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灯光里,奇形怪状的假面旋转游动,真还有点神出鬼没的味道。
“惠芬,你要小心呢,听说海滨最近常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啊。”
心象被钝刀砍了一下,惠芬难受极了,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注意力,那种难受的感觉不是心疼也不是心慌──假如说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而又确知无法逃脱;又象是一个接到死刑判决的人,让他在临行前寻求一点快乐,就是那种心境。
惠芬步子总是错,看来杨青的脚比节奏好踩得多,她想。
“我的脚踩起来比地板舒服,是吧?”杨青说“你今天丢了魂了;其实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海滨是个好同志,不会有第二个人的。”
“那些假面真难看,”惠芬强打起精神“你今晚打扮得很漂亮。”
“所以我们不带假面。”
“可是我们打扮给谁看呢──四周都是假面。”
“所以规定不准打扮老天爷,我看见了一个人呢。”
惠芬一激凌“谁?”
“别回头,”杨青一个旋转,和惠芬换了个位置“一直往前看。”
“是──队长”惠芬惊得摇摇晃晃,差点喊出声。
“有什么好怕的,你是不是要晕倒?”
“别瞎扯。”
“破天荒第一回啊,队长从来不跳舞。”
“我要走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惠芬说。
“又不是和你的小情人约会,见不得队长。”
“我头晕,我心里难受。”
“老毛病了”
“噢,青儿,你能不能跟我正经点儿?”
“我不正经?”
“你正经得很呢!你那又酸又涩的一张嘴,青儿,算你老公倒霉吧。”
“你走吧。队长跳舞,你去约会;敌进我退,好战术!”
“我不是我是去睡觉的啊”“和海滨一起?”
惠芬使劲地扭了杨青一把:“我可要恼了啊”
“别恼,惠芬,我立功赎罪还不行吗,”杨青贴紧惠芬的耳根“我去邀队长跳舞,舞会不散,他就走不脱,放心大胆地去吧,你大胆地往前走,没人纠察你──”
“我跟你说,我不去约会啊,我不去找”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你去睡觉──”
“难听死了!”惠芬捂着耳朵从人缝里挤出去。
杨青笑咪咪的“我说得可全都是事实。”
说实话,惠芬原来没打算去找海滨,倒是杨青搔得她痒痒的。到哪里去呢?自从队长重申了纪律,要加强督查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单独相会过。她理解海滨的难处,他是班长,并且队长那么信任他、器重他。
前面影影绰绰的是不是海滨呢?旁边有个人, 是个女的。
“听说海滨最近常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呢,” 杨青说;杨青说“听说最近海滨常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呢!”
12章
那个女的漂亮吗讨人喜欢吗──一一定不漂亮、不讨人喜欢──矮胖的身材,扁平的鼻子,还有一双小眼睛
“毫无疑问你是个神经质。”惠芬想到读者文摘的测验题,作完后她满心欢喜地去查找答案,赫然入目的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我安慰不了自己。”惠芬惊奇地捂住嘴,这话竟然脱口而出。转身走开还是跟上去探听他们的谈话?好奇心,自尊心同时折磨着她、撕扯着她。要冷静!但这样的时候又怎么样才能冷静下来呢?上帝啊,快帮哥们一把吧,男孩子准这么嚷嚷。
她跑进小树林(他们幸福约会的那片小树林)。倚着那棵老树,抱住它,就象抱住海滨坚实圆润的腰她出奇地兴奋,回忆着盛夏的那一晚,在清凉的晚风里,他们战战兢兢地抚摸和亲吻
她顺着遒劲的树干上望,见到的是一方闪亮的星空。她和海滨在空旷的操场上,埋在草丛里一遍遍地数星星──难道都是假的吗──那些亲吻,那些相亲相爱噢,天地爷爷啊,惠芬抱住头“惠芬,惠芬!我是不是又要哭了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让我惠芬跟小孩一样吧。”
她的激动,缠绕着她的,好几个小时,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的令人心跳的喜悦,怎么会是假的呢?!
一定是什么事情误会了,她想起了海滨所有的温言良语,因为他说的并不多,所以每一句都沉甸甸的。
“我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她想“要是有镜子,那里面肯定会有一双醋坛子浸泡过的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闻到一股醋味。”很久以前海滨说过这句话。
“岂止一股,你不对,要不要再闻闻?惠芬故意把“闻”和“吻”的发音搞混。海滨却好象什么也没听见。
她想起杨青难过时也和别人不一样──是那么坦然地带着笑,一路轻快地吹着俏皮的口哨,象调皮的男孩子一样。惠芬也想学那样子,但是每次都吹不响,她也只好另搞点自己的特色了。“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不都是我错吗?每次都是我多了心这次可不一样呢,海滨好象 厌烦我了──”
她真的要回去睡觉了。不过寝室里等待她的也不怎么有味。路过教室的时候,却发现海滨正端坐在教室里忙什么。惠芬泪流满面地笑了,那个人肯定不是海滨。她贴着窗户看海滨在干什么,然后又不忍打搅他,便悄悄地回寝室了。
推开门,迎面扑来的是乱哄哄的音乐,她不想皱眉头,海滨说皱眉容易添皱纹,但她却仍情不自禁。
胖姑娘直挺挺地躲在床上哼哼,走调的音乐凄惨惨得不忍入耳。
“哪不舒服?”惠芬吓坏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你发烧?”
“你才有病呢──你含沙射影!”胖姑娘翻了个身“太寂寞了,我实在冷清得发慌。”
惠芬不再理她,脱了鞋,但那音乐实在弄得人心神不定。
“你有海明威吗?”胖姑娘动了动屁股。
“没有,也没有琼瑶。”
“你什么意思好吧,琼瑶已经过时了,你有没有谢尔顿?”
“香烟?”
“小说!谢尔顿的小说!”
“没有。”
“你怎么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好吧,你有什么?”
“我有瞌睡虫。”
“好吧,我还不生气,宽恕是一种美德。那么帮我把那个拿过来。”胖姑娘仍旧没有动。
“什么?”
“减肥药,傻瓜,”她喊道“什么都不明白,非要我给你说得一清二楚不可,没劲!”
夏天要到了的时候,她就开始减肥,正象冬天要到了的时候男生吵吵着练健美。
胖姑娘盘腿打坐,倚着墙,斯斯文文地呷着汤药,她的眼睛决不盯药以外的任何东西。一副虔虔诚诚的样子。
“录音机关了吧,太吵!”惠芬说“吃药又用不着伴奏。”
“见你的鬼去吧,跳舞也用不着伴奏!你又涂口红了”胖姑娘愤愤不平“你们老爱去招惹那些男生,你们又爱扭屁股,啊呀,那叫什么屁股呵,恶心死了,亏他们受得了,我真不明白我不理他们,因为我瞧不起他们,对,瞧不起,他们就叫我胖姑娘,不跟我打交道天地良心哪”
“够了!好容易盼到周末,就是为了洗洗晦气──活见鬼了。”惠芬有些火了。
“你骂人,你欺负人,你才是鬼呢,我要哭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我就好惹吗?你以为我就要哭了。”
惠芬拉过被子蒙住头,用手塞住耳朵“你嚎也行,”惠芬的声音嗡里嗡气的,”随你便了, 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今天是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