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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夏天,我在深圳人才市场汗流浃背地找工作,人群中冷不丁冒出一张脸,笑呵呵,用浓重的川北口音对我说:“小白,在深圳总有一些意外的惊喜喔!”
“狗宝!”我大叫起来。这家伙烧成灰我都认得,尽管我们已经整整五年没见面了。
狗宝本名苟安宝,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发笑的名字。如果见过他人,会更忍俊不禁。这是一张非常适合上日本卡通漫画的脸。该怎么形容呢?噢,沙皮狗!总是一耸一耸的鼻子上方架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向外鼓出的两只黑黑的眼球总在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因为长得丑,岁月在他脸上似乎没刻下什么痕迹。叫他“狗宝”倒也名副其实。
狗宝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活宝。学校一二。九文艺汇演。狗宝写了一个单口相声情人坡之夜。情人坡乃图书馆后的一小山坡,一片小树林,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纪念一二。九这么严肃的文艺汇演,狗宝的节目当然不可能通过审查的。而这小子狗胆包天,演出那天说服了懵头懵脑的报幕员,竟给他报了幕。狗宝粉墨登场,相声也真够幽默,我只记得最经典的一句台词“天苍苍,野茫茫,趁着夜色吻姑娘!”全场哄堂大笑,坐第一排的学校领导脸都气白了。下场可想而知,处罚决定第二天便火速下达,记大过一次!狗宝一举成名!
认识狗宝是在大二。他挂着学校绿茵诗社社长的头衔,来宿舍找我当副社长。我说,开玩笑呀?对文学我可是一窍不通的。他说没关系,凭我在学校的名气就可以了。我觉得有趣,也想一下这帮文学青年的生活,就答应了,但不参与具体事务,有什么好玩的活动(比如露营什么的)叫上我就行了。他很高兴,提议去喝酒,我们就出校门找了间小饭馆。他豪情满怀地对我说他的五年计划:两年内攻取省级刊物,三年内攻取全国刊物,五年内在国内文学界搞出点名气。我暗暗好笑,搞文学原也象拱猪一样一级级往上拱啊?几天后诗社便组织了一次活动,调动现场气氛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活动也还成功。但也就参加了这一次,以后渐渐疏远了,我实在受不了那帮家伙酸里酸气的氛围。直到后来一二、九晚会上狗宝一鸣惊人之举,他又成了我们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笑料。
与之媲美的是著名的“勾肩搭背”事件。一天晚自习后,某一对情侣极亲密地相拥走出教学楼大厅,撞见学校某领导,领导是个保守的人,上前问那男生怎么回事?男生也许想幽默一下,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手放到她肩膀上忘了拿下来。”领导大怒,把两人带到了政教处。第二天,便贴出了一张轰动全校的处分告示:“某系某班之某某和某某,行为轻浮,有伤风化。某日夜晚,勾肩塔背,达到忘我境界”一脸严肃的领导竟是个搞笑大师。笑过之后,我们都很同情那一对情侣,对学校的这种可笑的做法感到愤怒。更有甚者,一对中文系的恋人竟然在布告栏前当着众多围观者忘情地热吻,以示声援。
毕业时,狗宝找我,要我给他留言,我也顺便要他给我写了一段留言。给他写的留言我只是随便敷衍一下:“祝你在今后的日子里1234567i”他却写了很长,意思是不能忘记我们的绿茵我们曾经共同有过的梦之类的,在毕业歌声满校园唱响的时候,看着满脸真诚的他,这个一直以来只是被我当喜剧人物的家伙竟使我生出莫名的感动。
毕业后,我分到成都一所子弟中学当老师。也不知他从哪儿知道了我的地址,给我来了一封信,告诉我他通过门路进了阆中县税务局,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只是经常回想起过去的时光,希望大家不要断了联系。我喜欢收到信却懒得回信,时间一长也就忘了。一年后一次意外的变故使我伤心欲绝,辞职去了广东,先在亲戚的一家公司浪费了几年的光阴,后来公司破产,又到处找工作,眼高手低,跳了三次槽,混得灰头土脸,不想在深圳这鬼地方碰到一个校友。的确惊喜万分。
我们找了家小饭馆,边吃边说一些大学时的往事,他的那次勇敢之举以及“勾肩搭背”事件,抚掌大笑。我问他怎么跑这儿来了,在税务局不好吗?他叹口气,说:“早出来了。毕业后,谈了个女朋友,在广东一家公司打工的,都说好春节结婚,房子、家具都预备好了。结果出事了。她想省钱,坐汽车回来,哪晓得车在广西翻了,辗转十多天我才得到消息,通知去处理后事然后,我就辞职了”我不禁悲从中来,拍拍他肩,兄弟啊,我们原是同病相怜!想起了一句台词:“我把我的爱人给丢了!”原来他也是和我同样的原因背井离乡的,我们都把把自己的爱人给丢了,没魂儿一样在这世上流浪。
他问我现在又结婚了吗?我说结了,又离了。你呢?他笑,算是结了吧,老婆在四川老家。总不能老活在过去,对不?喝酒喝酒!
我问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他说离开四川后去了合肥,一直在饲料行业。我大吃一惊,你小子什么不干怎么干这行啊?我上上下下打量他,虽是大热的天,但是去人才市场应聘的人即使不打条领带,也都穿戴得周周正正的。而他,衬衣皱巴巴,一条短西裤脏兮兮的露出一腿黑黝黝的汗毛,脚下趿着一双满是灰尘的凉皮鞋。搭配这张汗凚凚的脸,整个一养猪专业户形象。“没得法啊!”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同样皱巴巴的白沙烟,递我一支,又取一支,横在鼻孔前嗅了嗅,掏出打火机,点燃,吐一口气,说:“你不晓得,我那时候几乎门门功课补考,毕业证都没拿到。也只能干这些了,再说我当初进的也算一家鼎鼎大名的希望集团嘛。后来又自己当老板,赚了七、八万块钱。去年生意不好,还被骗了一把,现在又打回原形,成了个穷光蛋。做了那么多年,想换换行业,所以就到深圳来试一下运气。我现在的毕业证都是花一百块钱买的假玩意。”
我们喝到半夜才摇摇晃晃回到住处,又打电话叫楼下小店送了几支啤酒,喝得烂醉。第二天狗宝把行李从十元店搬过来与我同住。早上一起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晚上回来一起喝酒,聊一些当天发生的事情和这些年的经历。
深圳的夏天闷热难当,每天汗水沾附着灰尘,一身疲惫地回来,再爬上八楼的出租屋,满心沮丧。那样的日子里,有另一个人和你同样处境,心里多少平衡一些,一起喝喝酒。“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让我们走得很近。
深圳找工作真不容易,宝安路人才大市场每天进出找工的人据统计多达一两万,而用人单位每天只有区区不到两百家。和我相比,狗宝的状况糟糕得多。那么多年整天和养猪大户打交道,整个都被同化掉了。年龄偏大,形象也差,无论学历还是经验几乎为零。在我的提醒和带动下,狗宝也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可他的相貌委实太丑了,那张沙皮狗一样黑乎乎的脸,还有他言谈举止流露出来的农民兄弟的憨气,无论招聘者是男是女怕都很难对他有信心。除非给那些没有底薪的公司跑业务,这些公司对找工作的人来者不拒,要么先交培训费要么买下他们的产品去搞所谓直销,多是些骗钱的勾当。但是狗宝有个优点,无论怎样的挫折,总是乐呵呵的样子,自嘲两句,拉我喝啤酒,天南地北瞎聊。早上太阳升起,又精神抖擞地整装出门了。他的乐观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在一次次碰壁之后没有消沉下去。
一个月后,我找到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到一家网络公司做市场策划。狗宝依然象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人才市场和一家又一家面试的公司中奔走。一天在华强路上被小偷偷了钱包,损失了几百块钱,要命的是身份证也没了。在深圳没有身份证随时可能被当盲流抓起来的。晚上,狗宝请我吃饭,对我说:“小白,我想明天就走了。看来深圳不是我适合呆的地方,我还是回四川去吧。”我知道他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再耗下去也徒劳无益。狗宝接着说:“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回四川去干回老本行。哈哈!看来我这辈子命中注定只能和猪儿打交道喽。”我问他需不需要钱,他推辞了,说:“我这辈子只欠人情不欠人钱的,我还够回家的路费。”我的心里一阵难受,不知说什么好,一杯接一杯地和他喝酒。
第二天我送他到罗湖火车站,给了他一拳:“滚吧!格老子好好混,下次到成都来别忘了带我去泡妞。”狗宝憨厚地笑着,豪气干云地挥挥手:“没得问题!”然后转身,坚决向站台口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感觉喉咙里一种东西涌上来。走出火车站,右边是罗湖海关,过去就是香港了。举目四望,高楼林立、人流匆匆,眼前繁华胜景,却与我无关。路过天桥,我看见一个男人颓坐在地,低头抱着一个破旧旅行包,地上两行粉笔字:“求求你!我太饿了,找不到工作!”
狗宝走后不久我便跳槽了,半年后被一家公司派驻回成都。离开深圳时,我在心底恨恨地说,老子再不回这鬼地方了!这样,春节前我又见到了狗宝。他确也只能干回他的饲料行业了,春节后将被公司派到海南开辟市场。问他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呀,他说他也不知道。老婆单位效益不好,下岗了,也不去找工作,呆在家里整天闷头看书,一心考研。一点不体谅他现在的处境。“谁知道她考上了研究生还看不看得上我喔!人丑啊,重找一个也不容易。”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乐呵呵的表情,厚厚的镜片后,我看出他眼神里的悲哀。
狗宝到了海南后似乎挺顺利,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有时半夜打来,笑声也醉熏熏的:“海南什么都好,就是一个人太无聊。老婆不在,单身一人花销太大,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出去鬼混。哈哈哈!”以后,知道他老婆终于没考上研究生,随他去了海南。
再以后,我又辗转回了深圳,走得匆忙,电话本弄丢了,从此和狗宝失去联系。我有时会想起他,那张笑呵呵的脸从人群中钻出来:“小白,在深圳总有许多意外的惊喜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