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www.piaotian.net,最快更新吾爱菩提 !
第二日,公主宣称她通宵背完了《道德经》。
道长要求她当众背诵,她要求以布帘子遮挡,不然当着这么多人背书,她心理有压力。
道长说当着这么多人背书是不好,那不背也可以,默写一次也行,就是不能用布帘子。
四大才子赶紧上前:“为何不能用布帘子?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吗?何况我们姑娘这样的美人儿。”
小道士讥讽道:“上面一个疤,下面一个疤,这也算是美人儿。不就是想作弊吗!还找这么多借口,我就不信她真的能背出来。”
四大才子欲上前争辩,奈何人家确实没说错,望望公主那副地道纨绔相,只能憋得脸上青筋直跳。
牝鸡道:“姑娘,要不就默写吧!你的字写得那么好。谁见了都不免赞不绝口,也让他们见识见识。”
公主思索片刻,点头应道:“那就默写吧!就是一篇《道德经》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青竹小院里,兽足的小几上,檀香的香烟袅袅穿过淡薄日光,似烛火穿过丝绸,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慢慢燃尽这世间一切虚伪表象。
公主身着深紫镶金的长袍,弯下的头颅似一座倾斜的城池,略方的腮骨崛起在微扬的下巴之上,高髻上斜斜插着的凤头钗似一座美丽华表,一双高挑凤眼上睫毛似根根长矛,这难以靠近,虚幻脆弱,却又盛大得无法守卫的骄艳。
众道士的眼光忽然被无形的线敛在一起,俱在那低头默写的美丽如城池一般的身影里。
三炷香终于燃尽,公主捡起一堆纸,递给怀安道长。
道长脸色突变,怔怔地望着那一页纸,清丽的簪花小楷,如同插花美人,舞笑镜台,娴雅婉丽,清婉灵动,竟然有几分卫夫人的神采。
那上面只有四句话,那是一首诗。
牝鸡和四大才子默然摇头叹息,都以为这下公主面子可丢大了。
小道士道安已经扯着公鸭嗓子道:“师父,她到底默写出来没有,是不是在吹牛,这下牛皮吹破了吧!”
众人都望着怀安道长,见他捧着那一叠纸,神色复杂,目光沉沉,双手有些微微颤抖,以为他就要发火。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公主一眼,那美艳轮廓已经悄然呈现,依稀恍惚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只是下巴上没有那一颗夺目红痣。
半晌后,他的声音淡淡响起道:“以后,你就和大家一起上早晚课吧!”
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不敢置信。公主敏锐地感觉到了,心里也是一颤。
牝鸡和四大才子诧异地望着那张纸,那是一首诗《墙头一枝花》——
老远一阵梅花香,
师门不幸又遭殃;
回首跳不出墙头,
来生不要再开花。
日光下,公主的眸子里起了一层朦胧水雾。
七年前,她用歪歪扭扭的字迹默写《尚书》,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让梅修远大为不满,时常斥责她写的字不好看。
七年来,她无数次练习默写《尚书》,终于练得一首漂亮的簪花小楷。
第四次婚礼上,她将这首诗写在每一个红包上,散发给芸芸众生,希望终有一日这首诗会流传到他面前,她的老师梅修远会从那首诗里看见她的心愿。
那首诗写得非常差劲,但是把每句诗的首字连接起来,就是一句话,四个字——
老。师。回。来。
长宁公主这一生只唤过一个人“老师”,当年的太学博士梅修远,也只有过一个女学生。
那位年少的,美丽的公主,在唤他回来。
末了,公主凉凉地说了一句——
“她曾经说过,她要成为天下最美的公主,世间最好的姑娘。”
牝鸡和四大才子又默默地汗了一把,公主果真是世间最自恋的女子。
夏末的风远远地从东蒙山最高处轻轻拂来,带来了清凉的草木气息,道观里人影翩翩,似雨过天晴后随手画就的水墨山水画,石板的缝隙上青草细细,将微热日光丝丝割碎,碎成一地琉璃璀璨。啾啾的鸟鸣声从四面传来,恍如隔世仙音,在人间流连不去。
这一句话,似朱红的阁楼上落下一串珍珠,落在青砖石板上,砰然作响,一声声划开了时光的船桨,将一切过往慢慢载回。
公主终于安静下来,她感觉到了那一首诗在他身上引起的震动,在后来的几天内,她都安静地坐在最后,安静地望着他,安静地听着他讲经——她要等到他来找她。
她将从前的一切陋习重演,想要他记起她来,认出她来——可是却绝不愿承认自己爱他。
她心中始终有公主的骄傲。
她宁愿以另外一个身份慢慢提醒他。
公主想起七年前那最后一日的相处,梅老师曾经答应她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的。
那一次,他食言了,希望这一次不会再食言。
她发现他的额角上又粘了一点灰,好似飞蛾化为灰烬以后,飘落在他额角的一点灰,犹如七年前八月十四的下午,她坐在太学院的玉阶上,望着他埋首坐在沉香木的书案上。
那时候,她那么虔诚地望着他额角的那一点灰。
那时候,偌大的太极殿里只剩他们两人。几个宫女候在殿外,恭敬整肃,面若寒蝉,丝毫不敢扰了里头的人。
夕阳将宫墙内外镀上万千霞光,坐在沉香木案上看书的那人,藏青色织锦朝服都没在昏暗里,他埋头看书,神情极专注,只有一束屋顶漏下的碗口粗的夕阳光柱打在他雕刻般的脸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盘旋。光晕里愈显苍白持重,颀长的影子水泼一般投在白玉阶上。
一只飞蛾从他头顶飞过,在他的额角上落了一点灰。她咽了下口水,她多羡慕那只飞蛾!她甚至愿意做落在他额角的那一点灰。
低到尘埃里的爱。
这样静默的两人独处的时光,使长宁公主几乎产生了恍如一生的错觉。
“公主为何还不回宫,已然下学很久了?”梅修远突然从书堆里抬起头来,额角上沾着那点飞蛾的灰。
“我……本宫不想回宫。”公主恍若从梦中突然惊醒一般,怔怔看着他,末了目光里带着一丝凄艳的笑意。
他从未见她这样笑过,心里竟莫名一阵悚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她跟前,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被丝帕包好的小小包裹,包裹一层层打开,里头是一只绣着梅花的鞋子——白色丝缎,红色丝绣,梅花的花蕊里缀着明珠。
她的脸登时绯红一片,紧接着,一个大大的笑从她的嘴角边缓缓绽开,原来,他对她,是有意的。不然,一个男人送一个女人绣鞋是什么意思呢?她已然记不清自身什么时候掉了只鞋子。
这实实在在是一个误会,倘若长宁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寻常女子,那么,她一定会记得她什么时候丢了一只鞋子。然而,她是公主,衣服鞋子委实太多,根本就记不清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想看出一丝情意来,然而他的脸色和平日并无两样,她想,他可真能装。
“公主,以后不要再那么任性了,那样很危险的。你已然不小了。”他一本正经,叮嘱孩子一般叮嘱她。
她忽然就恼了,他既然已然送给她绣鞋作为定情信物,还这样假正经地教训她,真是虚伪。她不喜欢虚伪的人。
但是他的假正经,她可以当成是他在害羞。
她看了他许久,突然下了重大的决定,她想要告诉他一句话。那日她站在宫墙上,在那两个时辰里,她望着宫墙外的远山和霞光,想着若是他来了,她就要将那最重要的一句话告诉他。
那是世间所有男子都仰望的荣耀,娶一位公主。她想将这份荣耀,还有她自身,一起送给他。
她也应该用一件信物来表达自身的意思。她想着,信物真是一个好东西,很多不能明说的话,不能明着表达的意思,都可以用信物表达。那个信物,她已准备了很久。
那一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是一个好日子。所有人都在御花园里放纸鸢。
长宁公主手上紧紧攥住一个黄色的锦盒,那锦盒里放着她要送给他的信物。那是一个梅花砚台,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亲手修好了那摔坏的一角。
那砚台里藏着一个秘密。那秘密藏得那样浅,只要磨一次墨,就会发现。
梅修远依然坐在那里看书,仿若遗世独立般的安静专注。
“修远。”她走到他身畔,尽量使自身看起来不那么慌乱。
正在读书的人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这个年幼美丽的公主,她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字。
小公主缓缓伸出手,轻轻将他的一缕额发拢起。年轻的太学生不由诧异地看着她,长宁公主如今是越来越奇怪了。
“所有的皇室公主都在十六岁就要遴选驸马,你知吗?”长宁公主眼里有琉璃的光彩,令他几乎不敢逼视。她的声音很是郑重。
“包括我。”最后三个字极低极低,几不可闻。
“微臣自然知道。”他讶然地望着她,她苍白的鹅蛋脸在夕阳下染上绯色,狭长的丹凤眼里,闪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几乎要将他灼伤。
“梅老师,你也会来参加遴选的,对吗?”她继续问道,眼里的光芒更盛了。嘴角已然悄然展开,准备做出一个微笑。
那是决定她一生命运的时刻。
“阿宁,阿宁……”外面传来她的兄长们急促的声音,“快来放纸鸢……”
一位王爷拉起她的手,夺门而出,她来不及挣脱,只得费了全身力气回头喊道:“你要来啊,一定要来……”
太极殿里的男子一脸茫然,他以为是她叫他也跟着去放纸鸢,便对那稚气未脱,满脸期待的美丽少女高声答道:“我会来的。”
第25章第一次大婚
那天,长宁公主的纸鸢连续三次跌入水中,在放纸鸢的时候撞倒好几个宫女,自身还从假山上摔下来跌伤了腿,人人都吓得要命,然而公主却满面笑容全然不计较,简直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我会来的。”长宁公主想着,多么好听的四个字。她长到十三岁,听过无数好听的话,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光艳动天下之类,统统比不上这四个字。
和喜欢的人享有未来,这是多么隆重而盛大的喜悦。
那天之后,她躺在宫里休养腿伤,她一边养伤,一边怨恨时间,每天掰着指头数数,离十六岁还有多远。
然而,当她终于算清楚还有九百七十三天的时候,她却突然听到了他辞职离去的消息。她从床上猛然爬起来,连衣服鞋袜都没穿,也顾不得腿上的伤,便疾疾奔到太极殿里。
他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却不是他,是那个当日被簇拥在御花园的谢蕴。
谢蕴望到她的时候,先是一惊,接着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疾步向她走过来:“微臣不才,以后要为长宁公主……”
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被她连珠炮般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梅大人呢?在这里的,不该是梅大人么?梅大人在哪里,是不是你把梅大人赶走了……”
谢蕴被她一迭声地质问弄得不知所措,这个传闻中顽劣任性的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公主终究未找到他。她也未再去太极殿上课,她想要见的那个人已然不在那里了。
她很是沮丧了一些日子,然而,却又抱着极壮大的希望——他说过他会来的,会来做她的驸马。她会等到他来娶她的那一日,她要成为晋朝最美的公主,世间最好的女子。
她要等他,等他来做她的驸马。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公主将贤良淑德的形象保持到了十六岁第一次大婚,引得群臣为之侧目。期间拒绝了数位外族王子的求婚。
公主的第一任驸马便是那位谢蕴,人人都称赞他英俊风流,才华出众,其实直到他死的那一刻,她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没记清。
她想着公主大婚会昭告天下,她虽然找不到他,但是他一定会知晓,那么他便应该回来找她。他应该不舍得她嫁给别的男人。
然而,他却未来。一直未来。他没遵守诺言,他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而无动于衷。
大婚的那个晚上,公主在城楼上站了整整一宿。她想起从前,他一路飞奔,将她救下,那时候他多么在意她的生死。而如今,难道他不知,嫁给别人,而不是嫁给他,也就相当于站在十丈城楼之上,濒临死地吗?
自从这样的把戏玩了一次以后,她那个博爱的皇兄就再也未管过她了。身后的人跪了一地,但是无人再训斥她。
她手上攥着那只绣花鞋,在城墙上流了一夜的泪。
每个大婚的晚上,长宁公主都这样站在十丈城墙之上,等一个人抓她下来,狠狠地责备她为何如此任性。然而,那个唯一敢训斥她的人却始终未回来。
她想着倘若有一日找到了他,她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然后慢慢地原谅他。
然而,她却再得不到那样的一个机会。
四次大婚,长宁公主的希望一次比一次渺茫。她并不知那几位驸马是如何死的,她从不关心他们,甚至连面都不愿意见他们。他们唯一给她留下印象的是他们每年死一个的频率。连续四个,无一例外。每次听见他们的死讯的时候,她总是会大松一口气。
然而,当第三个驸马死了以后,她开始变得喜怒无常,纨绔浪荡,还经常折磨人。
人们口中貌美心狠的长宁公主又回来了。
公主完全无所谓,她只是想着,她会变成这样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的失约。她恨他,前所未有地恨他。
她已然二十岁了,她还有三年。她只有三年了。
而他还未回来。
如今,他已经看见了这首诗,听见了她的呼唤,如果他再不来找她,她就只好再跳一次楼了。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主动再向他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