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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汉家宫阙动高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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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九佳节秋高气爽,碧天如水,碧砌香阶堆满了梧桐落叶,嫩菊黄深,拒霜红浅,种种淑景佳气,正是秋光如画的时节。窗台上青瓷螺珠瓶内数枝新菊,淡黄侧金盏,皎白玉玲珑,浅紫色唤作剪霞绡,色/色动人。正值天□□晚之时,绛树正坐在琴案前,弹罢一曲,托着腮想事情。

    清歌执着拂尘走过来,扫去窗棂上落的菊蕊,见日色已略微西斜,便放下了西向的竹帘,房中的光线便有些黯淡下来。绛树站起身,正想去外头透透气,画阑却走进来道:“姑娘,丞相派了人来请姑娘去府门外,车驾已在那里了。”绛树怔了怔,方想起曹操说过今日要带她入宫。她略一沉吟,问画阑道:“丞相可还带了哪位夫人随行?”画阑摇头,“这倒不清楚,姑娘还是先去吧,听来人说,丞相都已到了。”绛树默然思量片刻,还是依言先向外去了。

    相府门前停着一辆輧车,曹操已坐在车上,见她过来,微微探出身子向她伸出手来,“上来吧。”绛树见车中只他一人,已隐隐觉得不妥,而他出门本可乘轺车,却偏偏备了四面遮幅的輧车,想来是已打算好带她同车了。他又未带别的妾侍,自己若与他同乘,在别人看来不知算是个什么身份。思量再三,绛树退开一步,垂首恭谨道:“绛儿不敢与丞相同车。”

    曹操也不以为忤,随意地将手收回去放在膝上,含笑打量着她:“怎么,要效班婕妤?”这比喻说得似乎别有深意,绛树不觉微蹙了眉,扬起头泠然道:“不,效的是秦罗敷。”曹操神色未变,目光越发带着兴味在她身上逡巡,过了半晌轻笑一声道:“真是口齿伶俐,那你是想让孤下去骑马,还是要孤再带一辆车?”他玩笑罢,也不待她回应,微微敛了笑意,“老实上来,头一次进宫,总要先交待你些规矩吧。”

    他重又伸手向她,伴着不容置疑的神情。绛树虽满心不情愿,然而头脑中粗略地丈量了那车的高度后,只得一手搭上他的手臂,一手压住车辕,还被他探身扶了一把方登上车。车夫一甩鞭杆,五花骢嘶鸣一声,鞍辔上头坠的璎珞瑶佩相互撞击着响了起来,伴着车声辘辘,缓缓向前行进。

    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闷,曹操说要同她交待规矩,此时却也不开口。绛树倚着一侧的车壁,下意识地同他保持着些距离。外头时而飘来阵阵略带清苦味道的菊香,绛树悄悄掀起一点车窗望出去,街市上的行人戴着茱萸佩,相见语依依,倒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她正看得专注,身旁的曹操忽然道:“今夜晚宴时,你只需一直跟在孤身边就好。”绛树回过头,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嗯”地应了一声。

    曹操没再说什么,倚着身后的茵褥闭目养神。绛树仍在思忖,她想他对于她的来处终究是存着戒心的,此话大约是不让她同宫中的人有来往的机会。绛树不禁又想起前些年衣带诏之事,心内暗暗发凉——那宫里早已遍布了他的耳目,若一不留神,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她隐约怀疑起曹操带她入宫的目的,小心地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平静地瞑目倚在那里。绛树只得收回了目光,转身放下车窗,越发觉得心事重重。

    车驾沿着通衢大道中央直道渐渐驶近皇宫,绛树还是忍不住拉着车窗望出去。前方金漆飞檐,朱砂高台,九重宫阙巍巍然立于森森华光之中。碧蓝的天幕做了无声的背景,衬得汉宫仿佛是被托举而起的巨大蛟龙,披着金翟银徽翠霞紫气的华鳞睥晲人世。如此美轮美奂,却不过是个富丽堂皇的牢笼,困着名不副实的君王。

    马车停在宫门前,绛树跟着曹操下了车走进去。一路唯见殿宇重重叠叠的碧瓦飞甍,朱檐四角,复道回廊,身着华妆的绰约宫人行走其间,环佩叮咚,曲折玲珑,却不闻语声,仿佛只是扎镂精致的人偶。直到接近正殿时方见公卿百官,时辰未到,众人都正候在殿外。曹操一来,原本偶有交谈的人群瞬间寂静下来,有意无意地闪避开。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哪怕稍稍靠近一些,都会立遭不测。间或有人悄悄一瞥,目光里含着微妙的情绪,敢怒不敢言。

    曹操只作不见,并不理会,淡然地走向最前头站定。过不多时,有人走出来传旨众官进殿,司仪官于前方导引,文武官员分两列踏入殿内。大殿宽敞而庄重,鎏金铜鹤的长喙上镶着由紫珊瑚红玛瑙芙蓉石镂嵌而成的宝花钿枝,喷吐着缭缭香雾。沉麝松柏香一丝又一缕,宛转柔烟。帝后自御座旁的珠帘后走出,众人随即拜倒行礼。绛树亦未敢直视帝后,先随着拜了下去。

    皇帝年轻的声音响在空阔的殿堂内有些缥缈,“众卿请起,入座。”百官整齐划一地谢恩起身,各自落座。绛树此时方微微抬起头偷眼去看玉阶之上的帝后,枫露紫金线刻镂九龙祥云的锦袍下,十二重珠玉冕旒之后,皇帝的面容清俊,眼神却冷淡而沉寂,像是被封在石头里,毫无生气。伏皇后身着蹙金丝翟衣,袖口层层叠叠的压着,缠枝的花朵绣得精致,朝云髻上十二支明月九华墨玉顶簪成扇面,眉目端庄秀丽。

    宴乐奏了起来,殿内九枝擎烛灿若繁星,金殿霓旌笼瑞雾,百和焚香抽翠缕。宫女捧着食案鱼贯而入,按位次一一摆在百官面前,而后执了酒壶斟酒。曹操却拦下了面前那位宫女,挥挥手叫她退下,微侧过头向绛树道:“你来。”绛树本正出神,闻言忙应了一声上前为他斟酒。

    新酿的菊花酒淡淡的清苦香气,酒光落入玉爵,绛树猜测这第一杯酒循例当是百官敬帝后。她于是悄悄望向邻桌的宫女,学着她的样子捧起斟满酒的酒樽递给曹操。曹操却并未像旁人那般忙着接过来,他不紧不慢地审视了一圈身旁众人,眸中不见任何情绪。座中之人都在等着他为首祝酒,见他迟迟不动,不免心存疑虑,可被他目光所及,莫敢直视,更无人敢擅动。一个一个都埋下了头,存了一样的心思,只道他权倾朝野,目无君主也没什么奇怪。然而他不开口,又无旁人敢带头,一众公卿尴尬地端着酒樽不知该举起还是该放下,进退两难。

    绛树看着这般微妙的气氛,不禁暗自唏嘘,君主在堂,却眼见臣僚立威,不知皇帝心中是何种滋味。酒樽仍捧在她手中,她想了一想,身子微微前倾将那酒樽送得再近一些,低着头轻声道:“丞相请。”声音虽低,响在此时的殿堂内却无疑吸引了众多目光。绛树无暇留意,只忐忑地猜测着曹操作何反应。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未听到他说一句话,过不多时,他便伸手接过了酒樽,直起身子转向帝后道:“臣等为陛下寿,恭祝陛下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众人本正无措,见他如此总算如释重负,纷纷举杯应和。皇帝亦缓缓举起酒樽来,他的脸色隐在冠旒后看不分明,语气却是极平静,“众卿终岁辛劳,今逢此佳节,朕特设此宴相邀,诸位无需拘礼,务必开怀畅快。”他举杯一饮而尽,停顿片刻,复又望向曹操关切地道:“丞相为汉家基业宵旰操劳,此番南征辛苦,要保重身体才是。”

    听皇帝提及南征,绛树忽然模糊地觉得明白了什么。朝堂之中暗地里不曹操的人不在少数,他此次南征无功而返,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他方才刻意立威,震慑众人,或许就是为了阻绝那些人看笑话的心思。而皇帝如此说起,看上去是关怀,只怕心中未必不是也存了讽刺的意思。她略微抬眼去看曹操,他仍旧神色自若,不失恭敬却又掷地有声地道:“谢陛下关怀,臣此次南征失利,有负陛下信任所托。臣不敢以微躯为念,定当尽快重整旗鼓,为陛下振策宇内,收复疆土!”

    皇帝的目光倏地一跳,身体颤了颤,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却见伏皇后嫣然一笑,举起杯盏道:“有丞相如此心系天下,真乃汉家之幸,我与陛下为丞相寿。”她移袖轻轻覆上皇帝的手,皇帝如同被烫了一下,迅速地反应过来,唇角僵硬地扯了扯,勉力绽出殷勤的笑容,随着举杯道:“皇后说得是。丞相为汉家础石栋梁,朕当谢卿。”话才说罢他便仰头饮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绛树正凝神看着他,忽一转眸,竟正撞上皇后的目光。皇后搁下饮罢的酒盏,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描画精致的妆容下,那眼神颇有几分微妙。绛树匆忙低头,心内惊疑不定,不敢再去看帝后。曹操倒似未留意,只简单地谢恩饮酒,未再多客套。这开席的初次交锋似乎就此结束了,绛树却完全无法松口气,她总觉得这不过是开始,只怕今日这筵席上机锋还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