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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下雪了吧!
远方的天际如洗过毛笔的水缸一般,混浊晦暗,几乎连光也透不过来。
璇翎抱着孩子走在花园里的石子甬道上,入冬后满园冰凉、草木萧萧,好不容易找着一块干燥的石椅,便坐下来歇歇腿。
挚儿不吵不闹,安稳沉睡。母子俩这一歇,时光仿佛顿止。
“想念姐夫吧?”史璇莹拢着身上的斗篷,莲步轻移,不知何时悄悄踱到姐姐身旁。
世上若有会走的石像,约莫就是这模样吧!静静的、优雅的,不言不笑、不哭不动,连四时寒暑也忘了。
璇翎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垂下眼眸,低语道:“没有。”
“还说没有呢!整天都在发呆,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打我来到秀川,都过了多少天了,就没见你笑过。”
璇莹故意伸手捏捏她脸颊,璇翎既没闪躲,也没像往常那样开口斥责,头低低地瞧着怀里的孩子。挚儿睡得又香又甜,细致的眼眉、微翘的双唇,模样真像极了他爹爹。
璇莹伸手过来捏捏他细嫩的脸,忽而转向姐姐,微笑说道:“对了,我说件趣事给你听罢,跟姐夫也有关系的。”
她笑眯了眼,又说:“这事一直挂在我心头,本来一到秀川就要立刻告诉你,结果一看到娃娃就分心,之后想找时间跟你说,又见你老是一副睡眠不是的模样——”
姐姐照料孩子完全不假他人之手,夜里娃娃哭闹,又要人抱、又要吃奶,闹得姐姐夜不安眠,白天总是找到时间就睡。
昨儿个,她随手抓了个老嬷子来问,忙这孩子到底要忙到什么时候?老嬷子笑说,在孩子离乳之前都是这样的,少说得忙到孩子周岁吧!
她一听,那可不得了,可不能等到姐姐忙完再说了!
璇翎原是没什么兴趣的,听说和雅鄘有关,才好奇地睐她一眼。
“不对不对,说起来应该是件惨事才对!”璇莹敲了敲额头,接着转头问:“姐,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有位姓袁的大人经常登门造访?那袁大人好像是爹爹好友的门生,考了好些年才中进士,孰料一进官场便得罪赵相,被硬安了个罪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袁大人?”璇翎蹙起秀眉,搜寻回忆“我只记得他有个很美的女儿,琴艺不凡。”幼时曾经一块儿读书弹琴,如今连名字都快忘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呢?
“是啊是啊,就是他,可我要说的不是他!”璇莹连连点头,揽着姐姐手臂说道:“那袁大人当年被流放,中途病死了,妻女都被贬为宫婢,随后袁小姐貌美招护,被主母卖入青楼,直到最近才赎了身——”
璇翎皱眉。“这种事,你从哪儿听说的呢?”
“姐,她就是名妓绿琴啊!”璇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上回在酒楼,我没认出她,她倒是认出我了”
璇翎愣愣地看着妹妹,早听傻了。
原来那位绿琴姑娘,即是她们幼时认识的袁绿晴,某日,姐夫突然找上她,说是需要几个能周旋在贵族间的名妓,问她愿不愿意为他效命。
这对绿琴可说是一举数得之事,既可报父仇,又有机会从妓籍中除名。于是点头答应,如今赵相已死,赵氏没落几乎成了定局,而她洗净铅华,亦辗转找回母亲,只盼就此远离京城,回乡过平静的日子。
绿琴离京前,特地找她说了一会儿话,两人都感伤地哭了呢!
“她说自从见过我,想起了儿时,忽然很想见你一面,可惜错过了时机,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离去。又说咱们是她儿时的友伴,姐夫是她的恩人,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么?”
璇翎不知想什么入了神,过了半晌,才幽幽答应一声。“喔”
咦?这么冷淡?
璇莹惴惴不安地打量姐姐。认真说起来,这祸也是自己闯的。
姐姐原本应该不晓得绿琴这号人物,是她自己在酒楼看见姐夫和绿琴,便去跟姐姐告状,还恶声恶气地骂了她几句,唉,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不好,怎么老干些糊涂事呢!
姐姐和姐夫不知后来怎么调解的?怕是根本没调解吧,以姐姐的性子,八成连提都没提。而她得知真相后,几乎懊恼到想撞墙。是她错了,姐夫根本不是她想像中那样的人!
“还有啊按袁小姐所说,姐夫那些恶名昭彰的风流花名,好像全是假的呢!别的没有证据就不提了,单单就绿琴,姐夫说她是‘忠良之后,不可轻侮’,自始至终以礼相待,绿琴说她很羡慕你”史璇莹偏着头,努力思索着绿琴说过的话,生怕没解释清楚,但说到这,又不禁迷惑起来。“姐,你瞧这说得通吗?男人只要进了花丛,没道理不偷腥啊!喝醉还记得回家,就算洁身自爱了,是不是?”
唔也许是自己对男人偏见过重吧!
“像姐夫这样的,世间大概找不到几个吧!”末了,她耸了耸肩,干脆定了结论——她的姐夫是世间少有的异类。
“我不知道。”璇翎早已听得神思恍惚,心魂全飞走了,这时听莹儿发问,只能缓缓摇头,心房蓦地一阵灼热,两行眼泪霎时滑落。
这是怎么回事?就连离开京城的时候、阵痛待产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泪,而今,竟是难忍相思地哭了。
“姐?”璇莹不安地瞅着她。
璇翎仿佛泪流不止,滴落的水珠一颗颗落在婴儿光洁的脸颊上。“我好想他莹儿,我好想念你姐夫”
以前都误会他了,错了,全错了!
她怎会如此愚昧,如此自以为是?成亲以来,她让他尝尽了多少排头,他却没一句怨言,闷不吭声地担下了。
她多么思念他,有那么多话想对他倾吐,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他就快来了,一定是的。”璇莹温暖地揽抱着姐姐,柔声安慰道。
等姐夫来了,届时,还有一份大礼等着她呢!
她又作梦了。
眼前的景物是那么不真实,睁开眼,她竟然置身在一片大红喜帐内,头枕鸳鸯枕,身覆锦被。
肯定是一场梦。否则她不是睡糊涂,就是彻彻底底疯了。
她想起昨晚睡前,璇莹拿了一碗黑漆漆的苦药让她喝下,说是她近来夜不安眠,于是请大夫开了安定心神的补药给她。
对了,就是那碗药让她产生错觉,明明还在梦中,却以为自己醒了。
因为这场梦,未免太真实了吧
璇翎伸手揭开帘帐,妆台前、衣箱上,门片窗棂处处贴满了“囍”字。不远处的桌案上铺着大红桌巾,上置一对红烛,一双红托盘,其中一只放着红嫁衣、另一只则是无数的金玉饰品。
她推开锦被下床,低头瞧去,就连原本的绣鞋也被换成簇新的红靴。
才套上鞋子,掂了掂,大小正好合脚,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
“你醒啦?”璇莹脸上堆满了笑,像只蝴蝶般翩翩飞舞着进来,身后还领着一批丫头,如此大阵仗,好不吓人。
“莹儿?”璇翎莫名其妙,不禁掐掐自己的脸,狐疑低喃:“难道不是梦?”
璇莹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你睡傻了,正在梦里呢!既然是在作梦,就安心让我摆布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
璇翎还分不清南北东西,却教妹妹给推到铜盆前,连声催促“快点儿把脸洗一洗,准备更衣吧!吉时就要到了。”正说着,身后的丫头纷纷忙碌起来,似乎还嫌房间布置得不够华丽,鲜花、盆果、各种摆饰一样样端了进来。
“什么吉时?谁的吉时?”璇翎柳眉一拢,真不知莹儿又要什么把戏。
“当然是你的大婚喽。”
璇莹笑嘻嘻地拿起一条素绢,塞到她手里。“快快快,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说着,她转头吩咐丫头们摊开嫁衣,将各种珠环玉佩全部打开来放好。“这一回,可不能再把你的婚事弄砸了”
“到底在说什么?”璇翎完全糊涂了。
“姐夫说,他要在这里和你重新拜堂。”璇莹终于吐实,眼眶也红了。“他说他想好好迎娶你过门,好好和你拜天地,花果撒帐、脱缨合髻任何一个礼俗都不能少。”
她啊,每次想到姐夫说这些话时的口吻,就冲动得想哭。
从前一向视姐夫如仇敌,气恼姐姐嫁了如此不堪的丈夫,原来自己全错了,险些毁了姐姐一生良缘。
“他这样亲口告诉你的?”还说任何一个礼俗都不能少?
她身子有些软了,胸口像忽然被什么填满,莫名地激动,心房充盈,幸福得几乎晕倒。
“他说他早有重新拜堂的念头,只是京城里人多嘴杂,万一我的丑事传开,怕将来嫁不出去——”璇莹又哭又笑地伸伸舌头,接着又说:“是他让我来陪你,说当初祸是我闯的,总要负责收拾才对。”这件事,姐夫的娘亲也知道了,为姐姐心疼得不得了,来到秀川后,便暗地里派人把婚礼所需的一切偷偷打点过了,只等姐夫过来而已。
“这么说,他已经到秀川了?”璇翎心头一震。
“是,算好吉日回来的。”璇莹点头,其实昨天就回来了,压抑着满心思念,一夜无眠等着她呢!
“我想快快见到他。”璇翎眼眶一红。
“就快了——”璇莹拉着她的手,和丫头们一起为她穿上嫁衣,戴上凤冠,披上盖头。
这袭婚袍还是她一手绣制的呢!从姐夫向她开口的那天起,她就不眠不休赶制这件衣裳,连在马车上也顾不得颠簸,一针一线全是她对姐姐的歉意与祝福。
吉时一到,她便泪涟涟地握着姐姐的手,扶着姐姐踏出闺房。
所有礼俗一项不差,婚礼庄严隆重。
璇翎始终抿着唇。她的心,隐隐发疼,她眼眶,也总是温热而湿润。她的双手紧紧交握,等待的每一刻漫长如年,直到盖头锨开,她抬眼凝望那张久违的、她倾慕不已的俊颜——他唇角依然含笑,英俊慑人的眼眸深邃如海。
“为什么哭了?”令狐雅鄘笑着坐到她身边,抬指拭去她脸上的泪。
她微微赧红,羞涩地回以微笑。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歉然柔声道。
比约定的时间还迟了数月,着实害她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