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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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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他关上大门,就站在黑暗的客厅里,瞪着自己映在门上的暗影。

    过了五分钟,他才转过身,轻悄悄地往小房间门外那块亮光走去。

    如他所料,她侧身蜷缩床上,眼睛阖起,神情平静,已然熟睡。

    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两只手臂缩在胸前,整个人躲在棉被里,就像是个脆弱的胎儿瑟缩在母体子宫里,将自己保护住。

    她哪里的男人不找,偏偏找到一个远在美国、不能随时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家伙!那家伙知道她有幽闭恐惧症吗?知道她经历公司濒临破产危机的压力吗?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该死家伙又懂得安慰她吗?他爱她吗?

    他无来由的心急!莫名其妙地生气!手指却已悄然伸出,想要去抚摸她手背掐出的红红指甲痕,那虽然不是伤口,但他看着就是痛。

    几乎要碰上她的脸庞时,他猛然缩手,这才发现自己蹲在床前,脸已经靠在枕头边,以一种极为亲昵的姿势看她。

    他无声地叹口气,站起身,打开床头灯,就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被盖下的护贝照片。

    他迟疑着,并不怎么愿意拿起翻过来看,已猜到那是她和男友的合照,但也说不定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她想念远在上海的父母

    心念才动,他翻过照片,瞬间就被震得无法动弹。

    是他!一张早已烧毁在他记忆中的照片!

    他凝看那两个比出胜利手势的年轻男女,那时的他们,天之骄子,学业、爱情、社团学分样样兼修,大学生活充实无比,前途远大光明,就算有难关也能轻易踏破,即将为自己赢得人生的胜利金杯。

    太年轻了!他看了片刻,默默放下照片,保持原来被盖下的形态,关掉卧室大灯,然后在黑暗中,他来到主卧室的大窗前。

    窗外的城市仍未安眠,远处几栋大楼亮出一块块白的、黄的灯光。

    每一扇窗里,都有一个人的生命故事,不登堂入室,便难以知悉那人的一切;否则,就只能在外面捕风捉影,做无谓的猜想。

    他很闲吗?明早七点的飞机,他还在这里寻找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既已模糊,就不该去做无谓的追寻。分手后,心里早就没有她了,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愿想起;可他却会被报纸上有关“兆荣工业”的新闻所吸引,有他不懂的股票增资或更换会计师这类的财务议题,也有他大致了解的新型工具机专业内容,他皆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下来,总在字里行间被“公司发言人程小薇”几个小字狠狠地揪痛了心脏。

    不看不就得了!但,他还是着魔似的,看到兆荣工业的新闻就追了下去;接下来,兆荣发生财务危机、员工和股东抗议、董事长避不出面、发言人重申经营的诚意随着时间过去,从产业头条新闻变成简单的几行字交代,最后是兆荣工业交由银行团重整。

    他总以为在这事过后,她嫁给了传闻中的那个田侨仔小开,或是出国去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她,却也没人和她保持联络。

    模糊地影子更模糊,仿佛破碎成透明的雾气,彻底消失了。

    直到电梯门开,她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正好碰上急寻适任秘书的时机,他已告诉自己千万遍:用人唯才。

    更何况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和她只有公事,再无私人牵扯。

    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不开;或是,不愿离开

    “妈,我晚点回去。”他打电话回家。“你帮我拿两套内衣裤,还有那套黑色西装,衬衫,配两条领带,两双袜子,放在我的登机箱。”

    “你母仔没空。”

    “那你叫爸爸听电话,还有,再加一件毛背心。”

    “死囝仔,三十几岁了还不娶某,要你爸你母帮你整理行李!”

    “今天情况特殊,明天五点就得赶到机场,怕没空整理行李。”

    “又加班啦?叫你赶快娶某,就不会一天到晚想加班!”

    “不是加班,是朋友有事。”老妈没有一句话不扯到结婚的。

    “朋友?喂!你听!”老妈的口气变得兴奋,显然正在推旁边的老爸。“嘻!阿珩啊,跟女生睡觉要负责,记得娶人家回来喔。”

    “哼,随便你猜。”

    挂了电话,他的视线落在眼前黑乌乌的玻璃大窗,那里映出一个黑乌乌模糊不清的自己。

    看不出轮廓,看不清眉目,更看不到他已然混乱波动的内心。

    她,亮丽耀眼,活泼大方,很多人想追她,但她不为所动,快快乐乐地参加各项活动,自在地跟每个男生谈笑。

    他心急了,他的目光永远随着她移动,却迟迟不敢表白,怕惊动了她,万一连朋友也当不成,他不敢想像没有她明媚笑容的空虚日子

    还好,他有一个最大的主场优势,那就是她是他学生会活动部的一员,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跟大家一起办活动,一起聊天吃饭。

    “糟糕!”李志伟冲了进来。“曹董事长被大雾困在香港,他秘书打电话来,确定今天晚上回不来了。”

    “那他的演讲怎么办?取消?延期?”另一同伴问道。

    “延期怕是曹董很难乔出时间,而且都快学期末了,也找不出时间再举办一场演讲。可是取消好可惜,我们这一系列的企业家讲座很受欢迎,连教授都跑来听耶。”大家既是惋惜,却又无计可施。

    “再找个企业家来演讲啊。”她清脆地大声说着。

    “临时能找谁?现在都中午了。”大家纷纷摇头。“大老板都很忙的,这样突然找人很不礼貌,而且丢给他讲题,人家也没时间准备。”

    “找我爸爸如何?”

    “对喔,你爸爸也是大老板,可是他不是在高雄?”

    “阿俊?”又有人问身为活动部长的他。

    他望向她,她以自信的笑容回看他,无需多言,他明白她做得到。

    在她身上,永远天下无难事,主持活动的干部感冒失声,她自告奋勇接下主持棒,还把活动气氛带动得更热闹;夜游时,一群女生躲在男生身后尖叫,她一马当先拿手电筒探路,还嚷着要去鬼屋探险;露营没水洗澡,她拿毛巾抹抹脸,也不会像其他女生抱怨连连。

    “包在我身上,我去打电话。”她说完便跑出去。

    他不放心,怕她挨她父亲的骂,立刻跟了出去。

    她站在公用电话前,一看到他,立即露出甜美的笑靥,炫得他失了神,只能像个呆瓜站在旁边听她讲电话。

    “爸爸,好啦你不是很会讲话,公司员工都很怕你上台训话呢大学生又怎样,我们又不懂工商界的东西顺便来打打我们兆荣的知名度,不然人家都以为电子业才有新科技,我们做机械的也很先进啊好,我先帮你拟个大纲,你就讲自己的经验飞机越早到越好,不要晚过六点爸爸,谢谢你,你最好了,等你来喔。”

    “没问题!”她挂上电话,朝他比个ok的手势。

    “这样对你爸爸不好意思,还麻烦他赶来。”

    “碰到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我爸疼我,算是帮女儿一个忙,也帮女儿的朋友——我们活动部一个忙,你可不要忘了给他车马费。”

    “这当然,谢谢你。”

    他已经搞不清到底谁才是活动部长了,所有的事情到她手里,就会变成由她主导,将疑难杂症处理得妥妥帖帖,他在旁边反而像个跟班的。

    他甘愿。他喜欢看她发光、发亮,展露她最美丽的自信神采。

    两人站在公用电话边,他冲着她傻笑,她则眯眯微笑,看着看着,忽然两个都不自在了,各自转过视线,去听那走廊外的蝉鸣唧唧。

    “阿俊,听说今晚演讲有问题?”一个女生打破沉默。

    来人长发披肩,长腿裹着合身的牛仔裤,模特儿般的脸蛋和身材早已为她赢得校花的美誉;而她不只脸蛋,也有内涵,还有个说出来吓死一票男生的头衔,那就是学生会会长,法律系三年级的张慧慧。

    “解决了。我们请小薇的爸爸过来,不会开天窗了。”他笑答。

    “这样啊,小薇,谢谢你,也帮我们谢谢你爸爸,让这系列讲座可以做个圆满的结束。”说起来张慧慧算是他的“上司”所以她过来了解活动情况也是正常的。

    “学姐,不客气。”她带着礼貌性的微笑。

    “我知道兆荣工业,昨天收盘二十九块三,上一季每股盈利有三块半,工具机出口可是在前三名,订单都排到明年了呢。”

    “这你也知道!”他实在有够佩服这些女生了。

    “我证券分析社可不是参加好玩的。”张慧慧笑着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不经意现出成熟的女人韵味。“小薇,抱歉,我晚上有法律服务社的社区咨询,就不过来听你爸爸演讲了。”

    “没关系。”

    “对了,阿俊,你舅舅店面的租约问题,我帮他问到一位律师学长,他星期六会过来法服社,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谢谢你的帮忙,那星期六见。”

    张慧慧跟他们道别,蝉声依然唧唧吵嘈,她低着头,拿电话卡在水泥栏杆划呀划的,他没见过她这种“深思熟虑”的模样,便笑说:“张慧慧以后一定是个超强的律师,说不定会从政,当个女总统。”

    “我想双主修法律系。”她抬起头,突然说:“这样我不但可以考会计师,还能考律师。”

    “干嘛这么拼?”他诧异地问说:“光考上会计师就很厉害了。”

    “不是拼,是增强自己的专业能力,现在不也有医生跑去念法律?既是医师,又是律师,这年头一张执照不够,一定要拿两张。”

    他隐约感受到了她好强的个性,求好,求完美,求高人一等。

    他早就注意到,她跟任何女生讲话,她还是能自在地跟她们相处、聊天,唯独张慧慧一出现,她就会变得较沉默,较黯淡。

    黯淡,是因为张慧慧锋芒毕露,完全掩盖了她这个稚嫩小大一的光采,即使有人期许她取代张慧慧成为新一代的校花,但显然她绝对不会满足于当一个只有脸蛋的校园美女,而是要像张慧慧一样展现更过的才干。

    或许多几张执照对她将来的工作有帮助,但他喜欢的是她自身散发出来的亮丽神采,从她的眼神,从她的话语,而不是跟其他女生比较出来的。

    那天晚上,他坐在台下,听她父亲程金龙谈企业经营。程先生经验丰富,言谈风趣,充满自信与霸气,他便知道她得自她父亲的真传了。

    演讲结束,一再谢过程伯父的帮忙,程金龙隔天公司还有要事,坐上计程车赶赴机场搭最后一班飞机;而他像往常一样,骑摩托车载她回去。

    她考上大学时,她父亲便为她买下学校不远处的大楼住处,她不跟其他女生挤宿舍,而是像公主一样,高贵地住在她漂亮的城堡里。

    短短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今晚的她很安静,除了跟父亲谈笑撒娇外,其它时候皆保持沉默,完全不像平时活泼开朗的她。

    他停在人行道上,没有熄火,以为她会照常跳下车,然后跟他说再见,却不料她虚抱他腰的双手突然用力缩紧,将他紧紧抱住。

    “盖俊珩,你喜欢我吗?”

    他浑身一震,差点摔车,腰杆挺得直直的,她的一双手是一圈紧箍咒,在这瞬间锁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不喜欢的话,你直说,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还是学长学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低的,带着预留退路的预防语气。

    “你先下车。”他很快镇定下来,轻拍她交握在他肚子上的双掌。

    她松开手,默默下车,拿下安全帽,刻意调转目光看路上的车子;他则是熄了火,踩好摩托车的脚架,拿下安全帽放在坐垫上。

    “这顶安全帽,是我买给你的。”他取过她手里的粉红色安全帽,放在后方的坐垫上,两顶帽子并排一起,像两颗偎依的头颅。

    “这个位子,是你专属的,呃,虽然有时也要载别的女生跑活动。”

    他搔搔头,紧张得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了,随即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说:“但是——你知道的,我只送你一个人回家。”

    她仰起脸看他,两颗又圆又黑的瞳眸像黑水晶闪动,朝他绽放神秘动人的光芒。

    “我喜欢你,小薇。”他终于说了出来,顿时勇气倍增,拉起她的双手,握住那软软的手掌,又说:“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她还是看着他,睫毛轻眨了下,脸颊缓缓地浮现两朵红云,为她白皙的脸蛋添上醉人的颜色,也许是害羞的,但她依然直直凝视他,不说话,不眨眼,仿佛要将他看到地老天荒。

    他被她看得浑身发热,年轻男孩的冲动呼之欲出,心跳更加剧烈,指掌间不觉出了力,不住地摩挲她软嫩的掌心。

    终于,她轻启唇瓣,声音轻轻地、甜甜地、如梦似幻地——

    “俊珩,我好喜欢你,我要当你的女朋友。”

    他再无畏惧,双臂猛然举起,将她环抱入怀,紧紧拥住,再拥住,两人的心终于紧贴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马路上人车川流不息,但他们再也听不到任何城市喧嚣,从此刻起,他们只会听到为彼此欢喜悸动的心跳声了。

    好暖!好暖和的胸膛啊。很久很久以前,她老是偎着这么一块温暖的所在,在那里磨蹭着,滚动着,撒娇着,久久不愿离开

    咕咕咕咕咕

    公鸡闹钟惊醒她的好梦,程小薇吓得弹跳坐起,发现双手双脚正抱着暖呼呼的棉被,那正是她以为的温热来源。

    发什么春梦!她感到懊恼,伸长手去按掉闹钟,一个不小心碰歪闹钟,将床头柜上的照片给推挤到地上。

    糟糕!她完全清醒,慌张地捡起那张护贝照片,打开抽屉扔了进去。

    早该剪碎照片的。但她拿了照片,却是怎样也狠不下心剪断那年轻快乐的笑容,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便随手丢在床头,有时拿来瞧一瞧,直看到心头酸酸的,便将照片盖住不看;隔夜躺到床上,却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看,然后心头又酸酸的,再盖住

    他应该没看到吧?她顺手关掉床头灯。犹记得她躺下不久,就听到闷闷一声“碰”那是他离去关上大门的震动声,然后她就睡死了。

    昨夜,她是严重失态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窘迫到无地自容,可是昨夜软弱的她已失去防卫能力,好像跟他说了很多话,宣泄了一些情绪,还让他抱抱

    啊!眼睛涩涩肿肿的,她按了按眼皮,果真哭过了?

    还好今天不会见到他,她瞧了闹钟,六点三十五分,此刻他应该准备登机了吧。

    想了想,她觉得应该表达一下他赶来“救”她的感谢心意,不管他可能已经关机,便拿了手机发出最简单的简讯:祝一路平安。

    待她梳洗完毕,回到房间,发现她有一则新讯息。

    那是他发来的:祝好眠。

    有没有搞错啊,天亮了,还要她好眠?

    年轻的美梦早已结束,她回到现实,准备上班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