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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正午的太阳,遥遥挂在九天之上,无力地发出惨淡的白光,毫无温暖可言。年过六旬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站在大明宫紫宸殿外的走廊上,感觉入骨的寒冷。
元日的长安,北风瑟瑟,天寒地冻,若是无御寒衣服自然是相当难熬的。好在天下升平已久,长安城的居民,穷披厚麻、富穿皮裘,总不至于受寒受冻。
身着内侍省用安西都护府进贡的西域特产白叠布和棉花精心缝制的棉袍,高力士自然知道这无可躲避的寒冷其实是自己不安的内心在作祟。
想起刚才喧哗热闹的元日大朝会,各地节度使为博圣颜一笑而无所不用其极,高力士总是有种小时候和婢女阿花一起去湖边看流星的感觉。银色的流星瞬间划破夜空,坠落到远方黑魆魆的湖面上,绚烂却又短暂,在片刻繁华过后就陷入无边的冷寂和落寞。
想起阿花,想起湖边的流星,权倾内外朝的高大将军不由心神微荡,严肃的脸上浮现了流星一样灿烂而无奈的笑意。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已离家五十余年,虽已功成名就,但回想当年,自己最大的理想,不过是继承冯氏一族在岭南高州城的家业和娶阿花为妻吧。
不料天不如人愿,则天大帝在神都洛阳的一个小小猜疑,穿过千山万水,降落到遥远的岭南,就变成了抄家灭族的大祸。父死母散,自己也被阉割入宫,改名换姓为高力士,从偏僻的岭南,卷入长安纷纷扰扰的朝局动荡之中。
幸而自己得遇明主,逐渐被当时还只是普通宗室子弟的李隆基所信任,成为其贴身的得力助手,一起诛韦氏、灭太平,闯出偌大的事业。
五十多年来,自己忠心耿耿地辅佐圣人,而圣人也一直对自己信任有加,将贴身侍奉的内侍省交给自己打理。作为岭南望族冯家的子弟,高力士从小也饱读诗书,深知自古为寺监者,留骂名得多、得令名者少,故常常诫勉自省,并约束自家子弟切莫跋扈张扬。高力士深深期望,自己能够和圣人一起,在青史上留下君臣相得、宦官有为的美传。
高力士望着愈加阴冷的天空,觉得自己的理想像那城南的终南山一样,看着总觉得很近很近了,却还是总差着那么一截子的路程。而令高力士感觉恐惧的是,这几年,理想感觉越来越远了,且不是因为自身的缘故,而是圣人越来越难以琢磨和把握了。
遥想当年,韦氏专权,勾结武三思、上官婉儿,伙同安乐公主,掌控了南北衙禁军,毒杀中宗,扶植幼帝李重茂登基,妄图步武瞾的后尘,成为第二个君临天下的女帝。
适时,除太平公主外,李唐宗室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不满之声。唯圣人不惧韦家权势,争取到陈玄礼、王毛仲、葛福顺等万骑营校尉的支持,破釜沉舟,夜袭太极宫,一战诛韦氏、定天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诛灭韦氏之后,太平公主自持为睿宗之妹、圣人之姑,结党营私、玩弄朝政,欲废圣人的太子之位。圣人则先下手为强,果断出兵囚禁太平公主,逼其自杀,断了所有企图成为第二个则天大帝的野心家的迷梦。
登基以来三十多年来,圣人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梳理政制、整顿吏治、任人唯贤,先后启用了姚崇、宋璟、张说、张嘉贞、张九龄等名相,开创了这万民称赞的煌煌盛世。高力士想来,伴着这样的圣君和盛世,自身必将能留名青史。
但近几年来,高力士感到圣人越来越喜怒不定,且日益松懈了。在国本之事上,纵容李林甫攻讦太子,先是通过韦坚案和杜有邻案,赐死了太子妃的长兄韦坚和时任河西节度使的皇甫惟明;现在又借争夺石堡、防备吐蕃的大义,打压曾同时担任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地节度使的王忠嗣,基本剪除了太子在长安和地方的主要支持者,让各皇子骚动不已,有动摇国本之危。
久经剑雨风霜的高力士当然明白,天家无亲情,历代皇帝都对太子有抱有深深的戒心。尤其是本朝太宗剑逼玄武门,迫使高祖禅让,更是加剧了圣人与太子之间的不信任感。敲打太子是应该的、必须的,但敲打需掌握一定的度,适度敲打是鞭策,过度打击就是摧残了。高力士隐隐担心,圣人从天宝五载开始的一系列举措,恐怕是为废太子而准备的。
在朝政上,圣人已无刚登基时的勤勉,放手让右相李林甫决断朝政,自己则躲在深宫里和贵妃赏花品月、轻歌曼舞。当然,高力士知道圣人只是让李林甫代劳,而不是荒唐到爱美人不爱江山。但李林甫权力的急剧膨胀,依然让高力士感到担忧。
不过从前年开始,圣人开始重用杨国忠,可谓一箭双雕,一方面讨贵妃的欢心,一方面则能分右相之权,尤其是十分紧要的财权。只是杨国忠肤浅无文、为人油滑,无重臣之风,让高力士不太放心。
如果说朝政上问题不算大的话,在军政上,圣人近几年的方略则让高力士十分焦虑。强干弱枝,乃防止地方尾大不掉的根本所在,故本朝开国以来,三分之一强的府兵皆聚拢在长安附近的关中地区,保持着对天下任何地方的强大军事优势。但开国一百余年后,府兵制渐已败坏,关中几无可战之府兵。而圣人开边之心却越来越炽,十大节度使皆招募囤积重兵,形成了枝强干弱、太阿倒持的局面。
幸而圣人君威隆重、李林甫擅用权术,各地节度使尚不敢有对抗中枢之心。但不敢不代表不能,藩镇强则中央危,抑制各地节度使的权力已经迫在眉睫了,但圣人和李相各有打算,始终没有将心思向这个方向考虑。
除夕驱傩变故中,高力士就敏锐地发现,北庭节度使的几十个牙兵,号令严谨、技艺高强,身上的百胜之气,也远超日日在大明宫值守的龙武军。如此强兵,对外自然是开边利刃,但若调头对内,区区龙武军能否抵挡得住,实在不敢想象。而据闻,安禄山手下也是兵精将勇,不在安西、北庭之下。对于安禄山这个人,高力士总觉得不是那么能看得透……
“禀大将军,太子、李相国、陈相国和阿史那副都护已经快到紫宸殿了。”小黄门的禀告打断了高力士的长思。元日朝会过后,圣人交待高力士,派人请太子、左右相国和阿史那旸来紫宸殿议事。普天之下,能让高力士在殿前等候的,也就这么区区几位重臣了。
“高翁久等了,这是某的罪过啊!”年纪与高力士相仿的李林甫还未走到殿前,就先向高力士作了个揖,以示赔罪。高力士定睛一看,脸色铁黑的太子李亨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身后跟着三位大臣,居中的是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在李林甫的左手边,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阿史那旸则在右相的右手边。三位大臣身后,跟着两个宫内的小黄门以及太子的随身内侍李静忠。
高力士发现,李林甫的先声夺人并未让太子有任何不爽的表现,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太子也跟着李林甫的话作了个揖:“二兄,某来迟了!”
“不敢不敢!圣人尚在更衣,太子和诸公先进殿恭候圣人吧。”高力士让小黄门推开殿门,自己将太子等人引进紫宸殿的正厅内。
“太子和诸公稍待片刻,某则就去请圣人。”高力士推门而出。走到殿外,对站在走廊上的李静忠招了招手。面容丑陋的李静忠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赶紧凑到了高力士的身边!
“静忠,某派你去东宫侍奉,可不是为了给太子闯祸啊!韦坚案汝都忘了吗?”高力士恶狠狠地盯着李静忠,一字一句地说道。
“将军何出此言?若不是将军的抬举,仆还在飞龙厩喂马呢!仆在东宫,时时刻刻念着将军的教导,不敢有丝毫违背之处!”在东宫里叱咤风云的李静忠,此刻浑身哆嗦,如同被雄狮扑倒的小鹿一般。
“那除夕夜的骚乱,到底是怎么回事?汝敢说毫不知情?”高力士不为所动,一把攥住了李静忠的袍服。
“除夕夜太子一直在考虑元日朝会的贺词,并按照圣人旨意的要求,思索石堡和大食之事。驱傩的骚乱,太子也是很晚的时候才得知,但为了避嫌,不敢进宫探视圣人。”李静忠虽然身体筛糠,回答的却是滴水不漏。
“汝说实话也罢,说谎话也罢,某也懒得计较了。只是希望汝记得两点:任何危害圣人安危的人都是某的敌人!任何危害圣人的举动某都将一查到底!切莫以为太子就能护住汝!汝可知当年的韦太子妃今何在?!汝好自为之吧!”高力士放开了李静忠,像随手抛弃了件废物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气喘吁吁的李静忠像条丑陋的老狗在寒风中吐着粗气。
高力士虽然没有回头,但听着背后沉重的喘气声,他知道今天已经给这条快挣脱缰绳的疯狗足够的警示和教训了。迄今为止,高力士依然不能确定除夕夜之事是否与太子有关系,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近半年来,李静忠自认为已取得了太子足够的信任,俨然以未来的骠骑大将军而自诩了,颇有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意思。自己需要让他擦亮狗眼认清楚、看明白,究竟谁才是这数万内侍的第一人。
高力士跟随换了便装的圣人回到紫宸殿时,李静忠站在殿门口满脸堆笑,仿佛是条乖巧的家犬,迎接风雪夜归的主人。面对低眉顺眼的李静忠,高力士只是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竖子,某纵横长安之时,汝还不知大明宫的宫门在哪里呢!”高力士对敲打的效果很满意。
众人参拜过圣人之后,高力士便扶着圣人在紫宸殿正厅的御座上坐了下来。紫宸殿不同于含元殿,更多的是作为圣人的便殿使用的,而非大朝会。能在紫宸殿里参与议事的,皆为大唐的栋梁之臣,也都是圣人特别信任的。故圣人在紫宸殿里比较随意,不必刻意掩饰老态。
圣人坐定之后,太子李亨在东侧第一个榻上坐下,李林甫则坐了西侧首榻。陈.希烈坐了东侧第二个榻,阿史那旸职位最低,敬陪末席,坐在西侧之尾。高力士则雷打不动地站在御座之侧。
“此次朝议之宗旨,朕已在二十九日昭告太子和诸卿。朕此刻再重复一下,三件事,分别是碎叶大捷的封赏、大食国遣使求援和石堡之战的庙算。朕认为,先易后难较好决断,先从如何封赏碎叶大捷开始吧!诸位畅所欲言。”
“陛下,臣身为北庭都护府副都护,不适宜参与商讨碎叶大捷的封赏。臣乞出殿回避。”圣人话音刚落,阿史那旸首先站起来请求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