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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福建福宁州,宁德县,上金贝村。
缪瑞云的侍女竹香,从牛车上走下来。
午未之交,是一天中光线最好的时候,村中几乎每家的门前,都有各个年龄的女子,凑在一起,雕刻牛角梳。
福建的牛角梳,不但风行大明各地,而且是月港海贸的抢手货。终于盼到大明再次如宋元那样打开国门的洋人们,头一回看到福建牛角梳中的黄金包边篦子时,被东方工匠神乎其技的手艺惊呆了。
仅有成年人半个手掌宽的篦子上,细密而间距均匀地排列着七八十根齿针,针体笔直,齿头圆润,能以最令人感到轻柔舒适的方式,梳通最缠绕纽结的头发。
用木头完成这样的作品,已是不易,遑论牛角。
而倘使那些目瞪口呆的洋人,肯出到每把一钱以上银子,就能买到雕刻有精美花草、山水楼阁、乃至妍丽仕女的品类。渡过海波、回到中东或者欧罗巴大陆,这样的牛角梳出手后,可以让冒险家们获得四五倍的利润。
能够大量供货、小巧轻盈不占舱位的福建牛角梳,为大明天子换来了盆满钵满的白银。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时代,真正昂贵的包金牛角梳,并不出自福州,而是出自宁德县的这个小村落,上金贝。
也并不是卖给月港的西洋番商,而是出现在日本贵族女眷们的发髻中央……
侍女竹香,与乡亲们随意地打着招呼,一路款步而行,来到村子东头的大宅前。
在溪边钓鱼的常服男子,站起身与她见礼。
“竹香姑娘,郑参将已经上山了。”
竹香冲他点个头,不多寒暄,径直沿着树影婆娑的山间小径,往前方一座古刹走去。
香烟缭绕近在咫尺时,竹香并没有跨进庙宇的山门,而是继续从一旁拾级而上,来到山腰间隐于密林的一座墓园前。
“仓啷”,数名卫士同时拔刀,再听到竹香淡然唱报“江左遗臣,忠义昭彰”时,又纷纷收回兵器。
其中一名侍卫,上来抱拳,轻声问道:“尊驾是?”
“松江郡主膝下,缪竹香。”
侍卫越发恭敬,前头引路,将竹香带到墓园深处。
竹香甫一驻足,便在青色条石砌成的高大圆柱边跪了下来,再次通报身份后,向前方的塔碑磕了几个头,伏在地上恭敬道:“郡主和刘将军,向郑阁老、郑参将问好。”
刻有“御赐金佛日圆明大师第三代沧海珠禅师之塔”的舍利塔前,坐在蒲团上的两位男子看向竹香。
被称为阁老的身披袈裟的僧人,年近花甲,须眉花白,面容慈和。
僧人对面的那位“参将”,则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剑眉豹眼,神情冷峻,虽没穿铠甲,也是通身的沙场积威。
“把郡主的消息放下,你下山吧,去祭拜祭拜家里人。”老僧温言道。
竹香抬头称是,取出一封信笺,捧给身旁的小沙弥。
中年参将也挤出了几分和悦之色道:“竹香姑娘,你上来时,在大宅那里,可碰到郑旭在钓鱼?”
“回参将,见到了郑大哥。”
“嗯,劳烦你再去找他一次。今岁我留了五十把最好的包金牛角梳,刻的都是郡主能看得上的马麟的画,你带回松江呈交郡主,她可以留着赏人。”
竹香正要福礼道谢,却听老僧缓缓道:“不要拿了。松江开关在即,东瀛只怕许多货品要回流江南。若那些武士落魄了,将金梳又卖回大明,出现在松江……”
中年参将当即意识到自己有欠考量,忙道:“阁老教诲得是。”
竹香于是躬身离去。
“江左遗臣”郑洽的这两位后人,又面向舍利塔,如前面几代郑家子侄那样,祭告建文帝在天之灵后,才回到佛寺的禅堂。
……
那老僧,是郑洽的六世嫡孙,郑朗。中年人,则是郑朗的堂侄郑益,如今公开的身份,是俞咨皋麾下水师参将。
两百年前,燕王朱棣“叔叔造侄儿的反”,攻下南京城之际,建文帝朱允炆扮成僧侣,带着长子朱文奎南逃,郑洽等大臣随行。留在南京的翰林学士方孝孺,则因拒绝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而被杀害于南京城外。
民间都传,当时方孝孺被朱棣下令“诛十族”,比“九族”还多“门生”一族。
但实际上,方家许多成员,得到敬重方孝孺风骨的各方义士护佑,获救者甚多,隐姓埋名活了下来。刘时敏、王月生等,皆是方家后人。
缪瑞云的父亲,乃郑洽的五世孙女婿,母亲是朱文奎的六世公主。
建文帝逃至福建宁德后,下令一部分文臣武将辅佐七岁的太子朱文奎驾船出海,为自己这一支保存血脉,自己则与郑洽留在闽地躲藏。
那年被燕王血洗的政权,仿佛烈火也无法除根的草坡。
当篡位者开始品尝皇权的甘美时,草籽们以各种方式飞往天涯海角,顽强地存活于大明帝国疆土内外的暗处。
朱家、郑家、方家,还有另外二十一位跟随建文帝的臣子,他们开枝散叶,拥有了庞大的嫡系与外戚人群。两百年的时间,尚不足以消弭“繁华一夜崩塌”、“瞬间妻离子散”的仇恨,旷世英才郑洽及其子侄辈呕心沥血的运筹,又维持着暗网世界里的尊卑秩序与各司其职。
倘使紫禁城里朱棣那些醉心斗兽、喜欢嗑药或者拒不上朝的后代们,得知这个暗网世界的朱家江山里,宁德小山村的僧侣被称作“首辅”,没有根的太监被称作“将军”,做过仇人檐下宫女的老妪被称作“郡主”,定会报之以轻蔑的嘲笑。
但倘使真有鬼魂一说,地下的朱棣晓得建文帝的后裔,势力早已越出大明疆土,甚至还吸纳了马祥麟这样与昏君有杀父之仇的强援,再看看自己那些井底之蛙的不肖子孙,朱棣的棺材板恐怕都要盖不住了。
禅堂的内室中,郑朗撕开火漆信袋,取出缪瑞云的信笺,看到信头的暗号,折身从书架中拿下一本佛经,翻开后,对照信笺上的数字,抄录佛经中的汉字,再连起来通读。
少顷,他将等在外头的郑益唤进来。
“郡主说,马祥麟在通州训的万余川军,陆续被派往山海关等地。刘将军掌管苏杭织造局后,截至去岁末,弄出的银子大概二十万两。”
郑益听了,略略思忖,喜道:“刘将军在南直隶威望甚隆,从官到商,都明白,他在松江开关一事上功不可没。这些人最精,定然明白,松江开关头一年,刘将军送进内库的银子要比月港的显著增加,龙椅上那个才会不理睬浙直那些做走私的缙绅老贩子告状。”
郑朗点头:“是这个理儿,就像你们俞大总兵,每年孝敬内库的银子也不少,所以刘将军接下来,应该进账更丰。”
顿一顿,又道:“阿益,刘将军的五万两银子,很快会过来,你拿去,给刘香招人用。”
郑益此番以回乡祭祖为由,从厦门卫所赶到宁德见郑朗,的确是要这笔钱。
在没有外人的密室里,郑益对郑朗这位“首辅”的称呼便亲近了许多。
“叔叔,原本不必这样急。没想到郡主与叔叔说过的那个郑氏,就是都传颜思齐的老相好那个,说动了许心素,许心素又说动了俞总兵,真的要打荷兰人。”
“急是好事,”郑朗双目微阖,捻着佛珠,淡淡道,“我们让刘香离开平户,赶到台湾投奔颜思齐,就是要让他借着给颜思齐招兵买马的机会,从海外把我们的人运进台湾。现下正是个不让颜思齐起疑的好机会。打荷兰人好哇,练练兵,也看看俞咨皋的那些好炮,怎么用。况且,日本那边,原来和弗朗基交好的几个大名,最恨荷兰人,这回我们正好去游说,撺掇俞咨皋和颜思齐联手收拾红毛,是我们的主意。”
郑益附和称是,默了默,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叔叔,那个郑海珠,出的主意不错。她,真的不是我们的人?”
郑朗睁开眼,目露惋惜之色:“不是。从她祖父那辈起,就不是了。还是主公有圣君胸怀,信你大伯只是不愿承袭郑家的职责,但会恪守秘密。否则,若当初从海外遣使来杀了你大伯,如今哪里还有这个被郡主看好的郑家小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