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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害怕天明,宁愿将永生溺于黑暗之中。
然灵魂卑微,并无使者与芳晴讨论诸般交换事宜。当黎明的微光一点一点升起,芳晴以近乎绝望的眼神凝视着而后起身。
她已经逃过一次,万树德岂容她第二次。
老人家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双目赤红,看得出是一夜未眠。芳晴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她唯唯诺诺的喊声爸爸,万树德低哑着声音问她:“怎么,你还是想用骐彰的法子?”
把老家的房子卖掉,除去还债,或有余款可供急用。
可那是万树德与李明彩一生所得。工作几十年,落到手上的也就只有这一套房子,企业破产之前以二万元买下。她在那里渡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女时代,灰暗的青春,暗淡而毫无光泽,在印象中,她从未有过颜色艳丽的衣裙,飞扬挥霍的快意。她的记忆永远困守在柴米油盐的某一处,生活于她,本是一种逃离。可现在,她被逼得一步步退回去,退到父母的栖居之地,拿他们毕生之所得,为自己换一个光明。
她不是这样的人。
芳晴容颜惨淡的笑说道:“这怎么可能呢?爸,我会去想办法的。”
她这么说分明是无法可想。
然而没有追问没有劝慰更没有退让,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看她走出去。楼上卖菜的大婶倒是对她打了个热情的招呼,芳晴视若无睹,脸色晦黯,整个人恍惚如落叶般飘至公车。一身烟臭,她跌跌撞撞走进公司伏倒在办公桌上,胡卓平还没有来,她现在只想看见他,然后问“关于那个胖子请她作陪的事”是不是真的。
这是她的指望之一。
她虽无知,却也晓得对她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子来说这是多么不恰当的价码。虽然她自有利器,可是,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爱那种调调。
然而她不能错,不能失误,她得一矢中的,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倒是个威胁呢。
她眼含轻蔑的想。有一块炭,似火一般灼热的积存在她脑中,尖锐刺痛,让她心中有一种类似于犯罪的快感。这样的情绪,是她从未有也从未想过,但是,如今的她,没有忏悔,没有愧疚,有的倒是一种激昂。家国亲人,历来是人行动的最佳借口。芳晴努力不去想为什么她会孤独的走出家门,她将自己置生与死的对决之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存活下去。
是的,存活。
走到今天,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吗?
家国理想尊严人格,终究只是幻梦。
这是她看不了,也宁愿视而不见的远处。在这个世界,没有人可自认会平安到老,恐惧长存,促使人如婴儿般贪婪吮吸唇边的一切,这是幸运的人才能有的享受。平凡如她,除了卑微的求乞,再无生路。
“今天对我倒好,说吧,又有什么需要帮忙?”小胡抿着芳晴所泡的咖啡,咪缝着眼问道。“又是哪张单子搞不定。”
芳晴顺手扯过一张纸,陪笑着听小胡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她笑说:“还是师傅好,求别人,别人可不肯说。”
“师傅好!那师傅请你帮忙行不行?”
芳晴心里滚烫的一喜。痛。让她紧咬双唇在字酌句斟之后格外谨慎的说出一段话:“师傅有令徒弟还有什么好推迟的。有事尽管吩咐,是洗衣做饭还是请客吃饭,徒弟不才,愿尽心尽力竭尽所能,哪怕敬陪末座也愿意,只怕师傅嫌徒儿丢脸。”
这一长串差点让小胡把隔夜的饭也呕出来,“是冷笑话?”他捂着心口问道:“你跟着小李倒是长进了很多。哪个小李?当然是李浩勤啊,你别装糊涂,杨志说的这还有假?有这样的男朋友居然都不带出来给我瞧,你对得起师傅吗?你还笑!我姨妈想在小李的楼盘买套房,你去问问,看能不能给个折扣?”
他说毕起身,象是完全忘了那天调笑着诡异密问“胖子请你吃饭的价码”这一回事。一行人随着张清刚的号令进会议室开会,芳晴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资格,她机械的打扫卫生,机械的复印资料。失望,让芳晴整个人似沐浴在唾液堆里。羞耻终于来了,卖身无门,充塞她心臆的是无颜面对江东的痛苦。这算是堕落吗?如果是,她唯愿自己能彻底彻底再彻底。
嘿嘿,良家妇女。
终究是连求坏得坏的门路都没有。
她郁闷起来,便在中午避在角落上为自己点一枝烟。
这是暗淡杂乱的街巷,有儿童在奔跑,有妇女在当街吃一碗面。日头灼热辉煌的被绿荫遮挡在天空上,空气静谧而安祥。那洗头水的甜香让芳晴想起从前的岁月,童年,贫穷而安好,这样的记忆只是因为无知。而她已年长,曾经避而不见的事如今通通强逼到她跟前。她面临抉择,其处境并不比历史上任何人来得更伟大,更艰难,更了不起。冷汗涔涔,芳晴突然感觉到些微的幸运,至少她生活在一个平和的年代,没有战乱,没有流民,没有饥馑。时光过去几十年,逝者已矣,一个时代随死者变得沉默而缄口不语。世界光怪陆离,几乎让人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背景,除此再无其它。科技,新潮,巅峰,冲击。这些都是新名词,然而我们是自战乱中来,毁掉的是一个民族最最基本的为人做事的信念。诚信,宽容,谦和,忍耐--------我这是在想什么呢?芳晴自嘲的掐灭手中的香烟,顺着长路慢慢向公司门口走去。在阳光下,她仍然是皎洁干净的一张脸,只是心思龌龊。这个社会,尚未宽容到真正理解一个女人,乃至一个人为了求生在精神上所做的任何挣扎。它依然以地位论英雄,以权力论尊卑。与其死如蝼蚁,倒不如挺身一搏。而这,就算是堕落的开始吧。同样的心路,未必只有命贱之人踏过,有人一飞冲天,其来路未必经得起阳光的直射却仍然饱受拥戴,无它,只因心有戚戚焉。
如果宜敏在就好了。
宜敏会说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芳晴心底。她狠狠的挥手,试图躲。但诱惑,如蛇信一般吐着光芒在她前头发着微光,几乎是伸手可及。她如今再不是那个天真单纯的人,但人生总要有些例外,否则何以存活。芳晴几乎是踉呛着跌进公司,没有人注意到她,正如没有人会在意她死。死,象一个圈套,在她头顶上跃跃欲试。芳晴厌恶的躲开,这倒是给傻瓜准备的呢。如果她死,那么至少也是要在一个有着“贞节烈妇”这等名号的时代。
她安静的抿口茶,去去口中的烟气。
手机里有李浩勤发过来的短信,真好,是单纯的惦记,也唯愿永远如此。泪,无声的自她心上流过,她等了一阵,控制了一阵。时间还早,办公室空无一人,还来得及打电话给那一个人。
当方达生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她却突然不知所措。
傻瓜,真是傻瓜。
羞耻似一张网,密密的将芳晴包裹。她不能动,不能反驳,不能挣扎,唯有静默。对方的呼吸绵长而带有一种压迫,让她几乎尖叫。这么难,也仍然忍住了。“没事,就是问下你好不好。”她说。
“好啊。”方达生接得很快,但并没有再说下去。芳晴只当是因为上次自己不礼貌对方生气的原故,却不知就在早上万树德已找过对方了。她一时发窘,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张嘴乱扯,就这么闲聊,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灼烧的热痛。或许这就是惩罚吧,一个从未想过好好经营自己的人,最终会被钉在耻辱架上被人鄙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