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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然盯着花音,似乎只要一眨眼,她便又会消失了一般。花音被他看得很不自在,闪到案前跪坐下,瞥见几案上放着一碗汤药,看那样子已冷却多时。
陈然犹豫片刻在花音的面前坐了,宽大的袖子扬起又落下,带起一丝风,吹出了阵阵药香。花音眉头微颦,抬眼瞧他的脸色果然很是不好,身形也消瘦了许多,那宽大的衣服穿在身上看上去有些空空荡荡。花音心里有些不忍,轻了轻嗓子,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启口问道:“王爷不是未染上瘟疫么,上次见的时候觉得身体似乎好些了,怎么这会儿看上去似乎又沉重了。”
“你终于承认你是花音了?”陈然淡然地笑道,一双眼睛温情脉脉地盯着她,似乎在看一个撒谎被揭穿的孩子。
花音果然不如陈然精明,一激动就容易心软,心一软就容易说真话,这会儿倒不如闭嘴来得有用。
“往年的沉疾,不提也罢。”陈然觉得不回答花音似乎会驳了她的好意。他依旧望着花音,视线在她的平坦的小腹上扫了一圈,又忙收回了目光,“你呢,身体好些了么?”
花音双手一伸,洒脱地道:“我很好。”
陈然面上的表情明显地放心了许多:“看来,这半年,你的确将养得很好。那时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以为,我以为… …”陈然的心不由地痛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花音垂首把玩着腰间佩戴的一个由上好的东陵玉琢成的一个梅花状的小物件,突然想起了成婚那日,安然将她的罗缨抛到了房外的池塘中,那时的安然告诉她,这罗缨,应当是系在另一个女子腰间的。那时的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容平淡,但花音的心却在瞬间沉到了谷底。如今,那名女子再次消失在她的面前,消失在她与安然的生命中,可花音却再也无法将她带来的一切全部抹杀。不得不承认,无论花音有多强硬,却依然无法消除缃婹给她带来的影响。
或许她与安然永远都不可能回到最初。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仅仅是一种满含遗憾的妄想而已。
花音强迫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在许久的沉默后,她看向陈然,一双眼睛,再无一丝波澜:“前世的事,你忘记了,便忘记了罢,终究还是我太过执着。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是我不好。我想通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执拗,我会学着放手,而你,自由了。”
陈然脸上刻意伪饰的笑容终于僵住,他强压着心中涌起的酸涩,启口道:“我知道你恨我,是我不好。前些时日,太子与我长谈了一次,那日的事,他全都记不起来了。他不明白你为何不辞而别,但他说,他在等你。”陈然迅速看了一眼花音面无表情的脸,咬咬牙又垂首道,“我不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的,不要再受伤,也不要逞强。太子是真心对你好,我这人,一生孤苦无依,知道两情相悦的可贵。你,你若还念着太子,便不要再离开他了吧,他会对你好的,真的,会对你好的。”陈然语无伦次地说着,瞥过脸,眼中似乎有泪光在闪。
安然何时如此温柔地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只可惜,却更像是临别的赠言。花音怔怔地看着陈然,心中五味杂陈。或许,他们早已走到了这一步,只是,她一直不敢也不想承认而已。陈然说得没错,远阁肯定会对她好,或者说,他一直对她都比他对她要好,可这又能怎样,她不爱他。
花音伸出手,再次看了一眼腕上的珠串,最后抚摸了一次,然后慢慢地取下,放到安然面前:“总有一天你会想起前尘旧事,或许,那个时候,你便知道这串珠串该交予谁了。”花音红了眼眶,又自嘲地笑笑,“戴了快两万年,竟有些舍不得,你还是快些收起来吧,免得我后悔。”
陈然轻笑,花音的话他似懂未懂,但不难看出,这珠串对花音来说很重要。他细细地摩挲着那珠串,刚想说些什么,花音却猛地起身,迅速地离开。陈然看得出来,她哭了。
安然下意识地想去拉她的手,可待他起身,摸到的只是她宽袖的一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直到花音消失在视线中,陈然颓然坐回席上,目光又落回到珠串上。那上面仍残留着花音气息,细细一嗅,有股淡淡的若有似无地香气,像某种不知名的花香,又像是一种奇异的香料,是那样得熟悉。
“花音,其实,我很想对你说,我想娶你,我给你名分,我不会让你遭人唾弃,以后我会护着你,再不许别人欺负你,伤害你。只可惜,我是个无用之人,且已病入膏肓,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我知道我伤你太深,你恨我,也许只有如此,我才会解脱,而你,才可解心头之恨。”
陈然将珠串放到离胸口最近的地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端起了案上的药碗,仰头喝下,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戚的笑容。
幼时,算命先生说他会一生孤苦,且命不长久。母亲大怒,一向温和的她第一次动了生杀大权,将那位算命先生烧死在木桩上。他至今未忘那人临死的时候在火中大喊:“你前世欠了一个人的,总有一天要偿还,轮回十世又如何,孤苦一生又如何,若能抵得上她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也算是你的造化!”
那时的他并不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却在不久母亲死后明白,自己的这一生,的确会如那人所说,将要孤苦一生。
后来,他偶遇到冥煊,再后来,他遇到了花音。嫣语阁漫天花舞中惊鸿一瞥,他那冰冻已久的心瞬间融化,他看着她,只觉得这一世,也许只有她,才可以破他孤苦一生的魔咒。只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她便是那个他欠了一生的女子,更没有想到,她就是他前世的妻子。
乌黑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滴落在洁白的衣襟上,瞬间蕴成了水滴一样的形状,像他心中永远都流不尽的泪。陈然闭上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顺势而下,落到口中,苦涩无比。可他却笑了,伴着喉中汩汩涌出的鲜血,绝望而又凄凉地绽放着。陈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放到胸口放珠串的位置,似再无一丝留恋,轰然倒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那首花音最长吟诵的歌谣在耳边响起,陈然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突然想起,当年,他是有多爱这首歌谣。明知花音是讽刺他同在一府却终日不得见,可他听到后却莫名的欢喜,因为里面包含了一句“日日思君”。
是了,离开陈然的躯壳,安然终于想起,花音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而他的确欠了她的。
想必真应了世人的那句话:夫妻连心。
花音冲回房间的时候,陈然已没了气息。安然已化成幽魂飘在了窗外,准备离开。听到门响,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看到了花音一双悲痛欲绝的泪眼。安然躲到窗后,静静地瞧着她。他一直以为,在伤了他一次又一次之后,她再不会对他留恋,可他错了。
明知陈然只是安然轮回的一个躯壳,可花音仍然无法接受看他死在自己眼前。她奔向他,连被地上的席子绊倒都顾不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他抱在自己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安然疑惑了,花音那日送他转世时,面对真实的他,平静地令他失望。可现在的她,却抱着一个躯壳,悲伤不已。他有些看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花音,或者,是他太过粗心,以至于,从未真正得去了解她,懂得她。
“对于花音来说,你的转世只是暂时的离开。”安继不知何时站在了安然身后,隔着楼空的窗花望着室内的花音,悠悠地叹息着,“哥,你应该知晓,十世又如何,她等你一辈子都不在话下。可如今,她对你们的感情却是彻底地绝望。我想,她不是在哭陈然的死去,哭的是,你们逝去的情意。”
“有多少次,我也想要放弃。这万年来,我躲着她,折磨她,总觉得,无论她有多优秀,我必定配不上她。”安然深深地望了花音一眼,嘴角凝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就像在百花仙府出现时那样。他的眼中似有流光在闪,暖暖的,温和的,柔软的。这是多少次花音渴望的,可如今,安然已习惯了躲在她的背后用这种目光注视着她。
乌云以极快的速度急行而来,天地在瞬间变了色。安继回身望去,本来满园的绿意已出现了灰败的颜色,狂风骤起,瞬间枯萎。
那是花音悲极才会出现的场景。这一生,安然只见过一次。那种压抑又绝望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可他却无力去阻止。花音总是有这种魔力,可以无时无刻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情绪传染给身边每一个人,令他感同身受。
安继眉头紧皱看向安然,恰巧安然正看着他,四目相对,安然似乎丝毫未受到花音法力的影响,嘴角的笑意竟更甚了些,转身离去。
“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呜咽的风声夹杂着安然清亮又不失稳重的声音,目光所及的,是他消瘦又潇洒的背影,似是得到了肯定,又似决定了一件事,每行一步,都透着无比得坚定。(未完待续)